我娘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女,卻把我爹供到中舉。
我爹要娶相府嫡女那天,我娘乖乖做了平妻。
我爹覺得我娘愛他好拿捏。
嫡母覺得我娘出身鄉野不是她的對手。
我娘就這樣在她們的輕蔑下,扮豬吃虎,將我養得貴不可言。
我爹是個貌美的窮秀才。
借著我娘勞作的錢中舉後。
他立即將我和娘親接到了京城裡。
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
爹爹公務雖然繁忙,娘親也每日忙著點燈做繡品賣錢。
我們一家人擠在租來的小小宅子裡。
窮困卻異常開心。
爹爹做了官,應酬的席面也多了起來。
侯府的流水宴上,相府嫡女對他一見鍾情,非他不嫁。
老相爺就這一個女兒,視若珍寶。
她流兩滴淚,便是要天上的月亮,相爺也會為她尋來。
Advertisement
何況隻是一個微末小官。
誰也沒想到,爹爹會拒了這門親事。
他說娘親是他的糟糠妻,他不可能讓娘親做妾
娘親感動得直淌淚。
為了報答爹爹的這份深情,她握著繡花針的手馬不停蹄地繡帕子賣錢。
熬壞了本來就不甚清明的眼睛,彎了本就低垂的脖頸,手上的繭也漸漸地厚了起來。
她才不到二十,瞧著竟然像三十歲的婦人。
眾人都以為相爺會公報私仇報復我爹,誰知並沒有。
不僅如此,他還當眾誇贊我爹是難得的君子,將我爹當作門生培養。
短短一個月,我爹便從翰林院的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官,到了戶部這個肥缺任職。
往日嫌棄他出身卑賤的同僚,一夜之間都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對他逢迎起來。
瞧著這些以往眼高於頂不屑與自己同朝為官的高門子弟突然討好起自己。
我爹嗤之以鼻的同時也有幾分得意。
那大抵是他第一次嘗到權力帶給自己的便捷以及「尊嚴」。
一場場的花酒流水宴吃下來,爹爹豐腴了不少,也變了許多。
同僚家裡宴請,他開始替母親拒絕。
發了月俸之後,他帶了不少銀子回來。
他又喝得醉醺醺。
他告訴娘親不用再刺繡了,以後都不用了,他可以養活我們這一家人了。
相爺做主,替我們搬了家。
我爹閃爍其詞地推諉。
他說我爹住得太遠,戶部的事情多得厲害,有時候晚上要找他還得駕車。
他又說,宅子是他們家積年的老僕留下的,並不算大,他會收取我們的房租,隻當是租給我們的。
一番話說得父親不好意思,隻得應了。
2
爹爹不再每天早上去上朝時為娘親備飯,他說他很忙。
他每日回來都是一身的酒氣,倒床就睡。
他半醉半醒時告訴娘親:「如今我已經是五品的官員,馬上就要開門立府了,你要改掉以前在鄉下的習氣,好好做一個當家的夫人。」
娘親抬起了頭,眼裡閃過不可置信。
慢慢地,睫毛低垂遮住了她眸中的失望。
她好像早就料到了有今天,情緒並沒有很大的波動,隻是低聲回答:「我知道了。」
爹爹又開始說娘親的衣服搭配得不好,發髻也難看。
他握著娘親的手指很快又松開,眼裡的情欲褪卻:「怎麼這樣粗糙?」
他不再心疼娘親皲裂受傷的手指了。
他好像忘記了。
忘記他曾紅著眼,滿目深情內疚地握著娘親被生活蹂躪的粗粝手指,貼在自己白皙如玉的臉側,心疼地說他對不住娘親。
又忘記了他曾說「為妻嫁我,實在命苦」的繾綣淚語。
那天夜裡,他醉了酒,說了許許多多的話。
每一句都是對娘親的譴責。
他真的都忘記了。
忘記了娘親的蒼老是為了他。
忘記了娘親的不愛打扮也是為了把錢都省下來供一家人生活。
他昏昏睡去,娘親卻抱著我坐在屋外看了一夜的月亮。
我去擦娘親的淚,怎麼都擦不幹淨。
她朝我咧嘴一笑,有些難看卻煞是溫柔:「娘親什麼都沒有了。」
「哎呀呀,不對,娘親還有我們的小寶貝呢!」
她重重地親了親我,努力朝我笑,淚水鹹澀滑到我的口腔。
好苦。
我努力地親了親她的臉,妄圖給她一些安慰。
那天夜裡,娘親沒有了丈夫,我沒有了爹爹。
我們娘倆,此後相依為命,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至於「他」,隻是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
3
第二日一早,父親醒來看見娘親紅腫的雙眼,眼裡閃過一絲內疚。
他走過來和娘親道歉。
娘親笑得溫婉:「沒事呀,夫君說得對。」
父親愣了愣,繼而松了口氣:「你能這樣懂事,是極好的。」
父親走後,娘親將所有繡好還沒來得及賣的繡品都燒了。
火光映著娘親沉靜的眉眼,漆黑深處,是深可見底的狠戾。
在看見我的臉時,她的目光又柔和了起來。
她親了親我的額頭,小聲地告訴我:「娘親會保護好你的。」
父親回來後瞧見娘親燒了繡品,不解地問:「這是做什麼?」
娘親展顏一笑。
她握住父親的手,目光溫柔。
「相公昨晚的那些話我也想了許多,如今這是在上京,相公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窮小子了。」
「如今的你已經可以將我們娘倆養得極好了,你是頂天立地的人物,我再去賣這些東西,豈不是打你這個朝廷命官的臉?」
娘親三兩句話就將父親誇得心花怒放。
「以前我不愛打扮收拾自己,那是因為我以為家中沒錢,我總是想多省點錢下來給你,生怕你在官場上需要打點。」
「瞧我,真是蠢笨,我那些錢哪裡夠打點的呢?」
「何況相公你又如此爭氣,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做到五品官了,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我也該好好收拾自己,給相公長臉。」
娘親話音剛落,相府嫡女許微瀾便來了。
她一進來,便直接奔向父親:「若生哥哥,我爹說你今天搬家,你一個大男人哪裡懂這些,嫂嫂又是出身鄉野,更不會持家,所以我就來幫你了。」
娘親生得不醜,甚至是好看,隻是這些年為了爹爹操勞,這才滄桑了些。
可即使是全盛時期的娘親,在碰上許微瀾時,也是魚目和珍珠的比較。
許微瀾太好看了,姿容瑰逸,顧盼生輝,一顰一笑間恍若神妃仙子降世。
父親看向她時目光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到底還是動了心。
「這位就是嫂嫂吧。」許微瀾笑著走向娘親。
父親緊張地看向娘親,生怕娘親會鬧會哭會破口大罵。
在他心裡他的妻子不過是個鄉野村姑,他能有這樣的擔憂實在是再平常不過。
畢竟在鄉下,哪有什麼三妻四妾,能娶到娘婦已經是積德了。
許微瀾的笑中難掩挑釁,她是瞧不上我娘親這樣的鄉野女子的。
在他們兩人的目光下,娘親隻是笑了笑。
「我們一家人初來乍到,能得相爺和大小姐的青睞實在是三生有幸。」
「我的確是不懂持家這些,正好,我和相公說好了,要出去買些衣物首飾,搬家的事情那就麻煩大小姐了。」
許微瀾示意身邊的嬤嬤拿出一袋銀子出來,她拿著那袋銀子笑吟吟放在娘親手裡。
「今日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早就聽說若生哥哥有個糟糠妻,還有個女兒,一直不得空見面,今日既見了,你們又要去置辦衣物,這些錢就當是我給你和孩子的見面禮,想來你手裡也沒有幾個大錢。」
她光明正大給娘親羞辱,愉悅地等著娘親的哭訴和窘迫。
誰知,娘親居然滿含熱淚地接過了錢,握住她的手再三感謝。
「真是太謝謝大小姐了,第一次來就給了這麼厚的禮金,日後若是大小姐不嫌棄,我便讓她認大小姐做幹娘如何?」
許微瀾嫌棄地撇了撇嘴,趕緊抽回了自己的手,想著我爹在旁邊,她還要扮演自己溫柔善良的人設。
「我看就不用吧。」
那天,許微瀾幫著我爹搬家跑前跑後,雖然不用她親自動手,可來來往往的指揮也花掉了她所有的力氣。
最後她累得腳都起泡了,喉嚨都幹了。
娘親卻從房裡把我抱了出來,帶著我花著許微瀾的錢,置辦了許多的漂亮衣服和首飾。
我問娘親哪裡來的錢。
娘親熟練地結賬又買了一條衣裙,語氣難掩興奮。
「你爹爹的賣身錢!」
4
娘親抱著我帶著新買的一馬車東西來到新宅子。
路過書房時聽見了裡面被翻紅浪的動靜。
周圍一個婢女都沒有,許微瀾是故意的,這是娘親回房的必經之路。
娘親不吵不鬧,隻是捂著我的耳朵,帶著我轉身到了自己的新房裡布置。
我們一夜好眠,娘親呼呼大睡。
第二日,爹爹回來帶給母親一件極好看的緋色衣裙。
「過幾日,周夫人舉辦馬球會,你穿這件衣裙去。」
娘親笑著說了好。
爹爹走過來,握緊娘親的手,將府中的對牌鑰匙都給了她:「瑤娘,你永遠都是我白若生的糟糠妻,我永遠都不會辜負你。」
話到深處,他甚至落了淚。
娘親像是看著小孩子一樣看著他,笑著安慰他。
「不要這樣說,我早就知道夫君是人中龍鳳,即使再來一次,我也會救下賣身葬父的你,將你帶回家裡好好安置。」
爹爹愣了愣,似是終於想起這樁陳年舊事,眼裡的愧疚愈發濃烈。
爹爹本來打算歇在娘親這裡,被娘親以身子不適拒絕了。
爹爹走後,娘親翻看衣裙,在裡衣裡看見了繡著許微瀾尾字的刺繡。
娘親摩挲這個字,眼裡竟然沒有恨意,甚至連怨氣都沒有,反而帶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馬球會那天,娘親果然穿上了這套衣裙,甚至一早,許微瀾還好心地派了嬤嬤來給阿娘梳妝打扮。
就連頭飾也是從相府裡帶來的。
娘親還是一副看見恩人的模樣,再三感謝。
許微瀾在娘親認真的感謝下,連自己的嘲笑都不掩藏了。
「真的,你好傻,你傻得我都覺得可愛了。」
「是嗎,那這是我的榮幸,大小姐笑起來風華絕代,煞是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
我娘無比誠懇地說,眼裡甚至還有淚光,像看神仙一樣仰望她。
許微瀾嫌棄道:「你們鄉裡人是不是腦子都不太好啊,你怎麼看起來笨笨的?」
娘親不好意思地低頭:「我沒念過書,腦子是有些慢。」
許微瀾哼了哼更加眼高於頂瞧不起娘親了。
她專門等著娘親裝扮好和娘親一路出發。
到了馬球場後,路過的人都對著娘親指指點點,要不就是偷偷地笑。
娘親仿若未聞,臉上一直掛著笑。
周夫人過來和娘親說話,她是個爽快人。
「夫人的衣服和頭發倒是別致,隻是不適合今日的場子,我的身量和夫人相似,夫人隨我去換吧。」
娘親笑著搖搖頭。
「謝謝夫人的好意,隻是這是許小姐的一片好意,我一個鄉下女子,承蒙夫君中舉,又被相爺提攜才有了今日,我這才能站在這裡和您還有眾夫人說話。」
「許小姐是個好人,知道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宴會,還專門給我送來嬤嬤替我裝扮好帶我過來,我也不會打馬球,我就在一邊看著就好。」
娘親的笑意淳樸幹淨,周夫人沒由來地對許微瀾來了火。
在場的大多都是嬌養長大的貴女,一個皇城根長大的,誰祖上沒出過列侯。
剛才還偷偷取笑娘親的人這下一個都笑不出來了,一個個看娘親的目光都帶了憐憫。
周夫人看不下去,她爹和許微瀾父親是死對頭。
她拉過娘親,對許微瀾斥道:「你一個未嫁女覬覦別人丈夫也就罷了,還敢這樣對別人的正妻,誰不知道這衣服是你——」
說到這裡,周夫人咬了咬牙,看了看母親懵懂的目光,將話咽了下去:「許微瀾,你太過了。」
許微瀾想說話,同樣在看見娘親懵懂的眼神後偃旗息鼓。
她還要繼續看娘親穿著這身衣服丟人,而且她並不想鬧大,不然鬧到我父親跟前去,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
她被自己的好友們擁簇到另外一邊的場子聽戲,娘親被周夫人帶到自己的帳子裡用茶。
周夫人出身高門。
我父親隻是個五品官,娘親原本是沒有這樣的待遇的。
可因為有了許微瀾這個波瀾的牽扯,娘親也被推著往貴女的核心圈子走了。
有時候站隊並不是主觀的,而是被挾裹著走,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但在娘親這裡卻是預料之中。
她怯懦不安地低頭,無辜又可憐。「我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周夫人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郊外的濟善堂就是她開辦的,她能救濟乞丐又怎麼會嫌棄我娘親。
「哪有什麼麻煩,倒是怕招待不周。」她給娘親倒茶,娘親伸手去接。
在看見娘親蒼老粗粝、滿是凍瘡的手後,她忍不住皺緊了眉。娘親跟受驚的鳥雀一般急忙把手藏了起來:「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