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選擇的崩開傷口,與我並無關系。
裴衍卻突然發了怒,欺下身,對著我的肩膀就是一口。
他的唇上也染了血。
但我感覺不到痛的。
我迷茫地看著他。
咬我做什麼?
裴衍再度崩潰了。
他緊緊抱著我,聲音幾近抽噎:
「沅沅,你怎麼了?」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動作頓了頓,接著急急抽身。
連身上的血都不擦,披上外衫就往外去。
「傳巫醫!
「給朕傳巫醫!」
16
我側身在屏風後,看到裴衍拿劍指著跪在地上的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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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給沅沅服了什麼?」
「她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他本就面容冷峻,此時披著長發,敞著黑衫,露出淌血的胸膛。
嚇得巫師面無人色,直直磕頭:
「陛下,草民給娘娘服下的,確是忘憂蠱無誤啊!」
「既是忘憂蠱,她怎會一副看陌生人的表情看朕?!」
「想來是..」
巫師喃喃,轉了話鋒:
「陛下,忘憂蠱會令人忘記一切憂愁,亦忘記這憂愁的來源,想來是..」
他沒敢再說下去,但裴衍已經猜到了後話。
面色驀然煞白。
「胡說八道!若隻是忘憂蠱,她怎會連皮膚的痛感都再察覺不到?!」
「陛下,娘娘,娘娘是否有過極致的皮肉之痛?若有過..忘憂蠱的確會讓娘娘失去痛覺……」
裴衍的臉又白了一度。
也不知是想到那個被他拿掉的孩子,還是想到我為他擋下的那一刀。
執劍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羅剎似的指著巫醫:「解蠱之法,交出來。」
「陛下,下蠱之前草民就向陛下交代過。
「蠱蟲一旦入體,便與血肉融為一體,再無回頭路可走!」
「但是….」
「但那蠱蟲,若覺宿主體內再無『憂愁』可食….!」
巫師重重一個磕頭:
「自然會離開,尋找下任宿主!」
裴衍像變了個人。
他恢復了我的妃位。
從前鳳儀宮的諸多賞賜,開始往宸露宮來。
他的傷好了,卻不肯搬離宸露宮。
日日夜夜地跟在我後面。
「沅沅,你可還記得這個?這是你嫁給我的第一年,為我繡的。」
我望著那個有些破舊的香囊:
「我記得的。」
「那這個呢?那年冬日雪大,你想給我做雙兔絨手套,又不舍殺兔子,將那兔子追得滿院跑。」
「記得啊。」
「還有那年。」裴衍的眸子越說越亮。
「那年新年,我們一道去歲鳴山祈福,祈佑…」
「我都記得。」我平靜地望著他,「所以呢?」
裴衍的眸子倏然黯淡。
「沒關系沅沅。」他強扯出一份笑意,「忘憂蠱而已。」
「待那蠱蟲離開你,你就好了。」
「你會好起來的。」
「沅沅,我們之間還有諸多誤會,你聽朕說。」
裴衍又開始說前些日子的冷落。
說他隻是氣我將他送我的玉佩砸碎了。
氣我對他冷言冷語。
他不知從何處找到那些玉佩的碎片,將它們粘合了起來。
「你看,朕親自動的手,還和以前一樣不是嗎?」
我懷疑他眼神有問題:「很醜,扔掉吧。」
一句實話而已,裴衍卻紅了眼圈。
「沒關系,沒關系。」
他接著說宋知微那句「明珠蒙塵終有時」。
說宋知微隻是看到了我當年寫給他的回信。
「那些信朕一直珍藏著,累時便翻出來看一看。」
「並非有意叫她看見。」
我點點頭:「哦。」
「還有立後一事。」
裴衍握住我的手:
「沅沅,蜀王未死,江山未穩,宋知微那個皇後,本就是立給外人看的。」
18
裴衍居然說宋知微腹中的孩子,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那孩子,是蜀王的。
蜀王詐死逃生,帶走了他暗藏的諸多死士。
敵在暗,他在明。
他立宋知微為後,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那個孩子,是要激蜀王現身。
「那是他唯一的子嗣,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即便暫不現身,那孩子也是他永遠的把柄。」
「況且,朕算對了不是嗎?」
「端陽節他就按捺不住動手了!」
換在從前,裴衍與我解釋這些,我大約要喜極而泣。
可現下,我也就是聽著而已。
「沅沅,待這件事結束,朕便會廢了宋知微。」
「朕許諾過你…..!
我打了個哈欠:「陛下,臣妾困了。」
「家國大事,您還是與您的謀士共議吧。」
我真困了。
入裡殿,關上門,安眠無夢。
裴衍說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罷。
我並未放在心上。
它們於我而言,與秋天快到了,葉子要變黃了沒什麼兩樣。
而他跟在我身後,說些或許從前的我愛聽的話。
也與一隻夏日的蚊蟲在嗡嗡叫沒什麼區別。
我每日繡繡花,睡睡覺,日子過得很快。
秋日真正到來時,宋知微誕下一名男嬰。
裴衍大肆昭告天下。
孩子滿月時,他又大張旗鼓,要帶嬰孩和皇後去秋狩。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但我讓他帶上我時,他還是欣然應允。
「沅沅,最後一步,你信朕。」
出發前夜,我去了一趟鳳儀宮。
19
端陽節之後,鳳儀宮便一直被金吾衛包圍。
但這些日子裴衍待我可說得上奉若珍寶。
並沒有人攔我。
孩子長得很像宋知微。「性子倒是像你。」
宋知微將他抱在懷裡,說出來的話仍舊不太好聽:
「半天吭不出一聲,餓了都不會哭,蠢死了。」
我已經打算走了。
她又說:
「別怪做姐姐的總與你作對。」
「裴衍娶我,以我為質,羞我辱我。」
「我憑什麼讓你好過?」
我垂著眼。
對爭論這些不感興趣。
她又問:「妹妹,你真打算這麼做?」
這是她第一次正經喊我妹妹。
不帶嘲諷,不帶奚落。
我也便抬眸。
「裴衍沒碰過我。」宋知微哂笑,「除了那次在涼亭。」
「我一喊他就過來,無非怕我對腹中孩子動手。」
我困惑地望著她。
「姐姐假戲真做了?」
明明上一息還在控訴裴衍對他的種種惡行。
這會兒,卻又替他說起話來。
宋知微捂著肚子大笑:
「忘憂蠱,真是個好東西啊。」
笑著笑著,落了淚:
「去吧,隻要你將來不後悔。」
我抬步:「也盼望姐姐,莫要臨陣生悔。」
20
我把裴衍賣了。
他以宋知微和孩子為餌,給蜀王機會劫人。
蜀王明知是局,倘若去,必定傾盡全力。
秋狩,會是生死之戰。
我告訴宋知微,我願助蜀王一臂之力。
裴衍日夜將我掛在眼皮子底下,屆時他要如何布局,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
宋知微問我為何。
我直白地告訴她:「因為我要跑啊。」
誰要整日同一隻蚊蟲待在一起呢。
可上次端陽節,蜀王的暗線被清除。
父親的耳目竟全在其中。
父親再幫不到我了。
事情如我所料。
裴衍不曾對我設防,甚至恨不得將前因後果仔仔細細扒給我聽。
宋知微也果真一直與蜀王有聯系,將消息遞了出去。
當日,裴衍心情極佳。
「沅沅,等我回來。」
他摟著我,仿若當年那個眼中隻有我的少年郎。
「好呀,我等你。」
我應著他,仿若當年那個心中隻有他的良家妻。
臨出門前,裴衍突然回頭。
「沅沅,你對我笑一笑。」
我一愣。
放下繡繃,望著他彎眉。
他卻突然撇開眼。
握著長弓的手微微顫抖。
「沒關系。」他又呢喃這三個字。
也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
重新看向我:「等我回來。」
掀簾離去。
21
我當然不會等他回來。
畢竟,他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未可知。
裴衍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帶著琳琅,兩人一車,離開了駐扎地。
多年後我才聽說這一日,血染山林。
早就戰死的蜀王殿下「起死回生」,帶著數百精衛突襲新帝。新帝原有親兵在側,卻被人切斷首尾,斷了聯系。
被困在山谷,鏖戰三日。
三個日夜裡,皇後娘娘戰損,剛剛滿月的皇子命喪當場。
新帝傷心欲絕之下,暴怒而起。
蜀王被斬於刀下,死無完屍。
而當下的我,無暇關注山林。
三日時間,將將夠我和琳琅離開崇山峻嶺。
又三日,我們接近北境。
再三日,邊關近在眼前。
出了邊關,就是鄰國。
大夏之外,另有七國,風土各異,民俗各異。
自可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餘生。
我們一日未歇,拿著早就備好的通關文牒,眼看就要過去。
馬鞭揚起時,身後疾馳的馬蹄聲,伴隨一道厲喝:
「慢著!」
22
濃烈的血腥味,穿過馬車的車壁,飄在鼻尖。
天略黑,風略沉。
我坐在馬車裡。
「宋沅,下來。」
熟悉的聲音,壓著怒意。
「宋沅,你現在下來。」
「你做的那些,朕不追究。」
我望著車簾外的影影綽綽,沒動。
「宋沅,到底還有哪些事情是你不滿的?」
裴衍的聲音幾乎帶著哽咽:
「你下車,朕——解釋給你聽。」
「朕已親自將蜀王斬殺,再無人能阻攔我們了。」
「今後我們..!
「我們沒有今後了。」我打斷他,「陛下,我並不想與你有什麼『今後』。」
「不可能!」裴衍突然踉跄兩步,沒站穩,扶住了車轅。
「沅沅,怪我,是我不好。」裴衍啞聲道,「你聽話,隨我回去。」
「你隻是被那蠱蟲控制了,你忘了,忘了你有多愛我。」
裴衍又往前了兩步。
馬兒焦躁地踢地。
裴衍似乎一個沒扶穩,跌在地上。
有人去扶他,被他喝開:「滾!」
「沅沅,你忘了,從前你事事以我為先。」
「你熬紅了雙眼為我做衣裳。」
「舍不得用度卻為我做羹湯。」
「你將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怎麼可能不在意我的死活?」
「怎麼可能要離我而去?「怎麼可能…」
「陛下也說,那是從前了。」
我淡漠地打斷他:「裴衍,我不愛你了。」
因為不愛,所以看得清楚。
車轅又是一陣異響。
風來,撩動車簾。
露出簾後的人。
裴衍缺了一條胳膊。
大約是為了趕路,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上下都是幹掉的血漬,臉色極度地蒼白。
他幾乎是趴在車架上。
雙目通紅。
「你又何故做出如此深情模樣?」
我並不避諱地與他對視:
「裴衍,你也沒有多愛我。」
「不!」他激動道,「沅沅,從前有諸多不得已,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你陪我吃了那麼多苦..」
「不得已嗎?」
我靜靜地望著他:
「裴衍,如果那個孩子,是男嬰,你還會那麼決絕地不要他嗎?」
裴衍一怔,似乎費了番力氣,才想起我說的「孩子」,是誰。
「若是男嬰,那是皇長孫,那不一樣.」
「不是不一樣。」我淡漠道,「你明明有許多其他的法子破局。」
「卻偏偏選了犧牲她,犧牲我。」
「正如對付蜀王。」
「你已登基,他已敗北,你要掃除後患,大可從長計議。」
「你偏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法子。」
「隻因這些法子,見效最快,損失卻最小。」
「或許你是在意我的。」
「但你也在意你的權勢、你的地位、你的臉面。」
「你為何偏要娶拒過你的宋知微呢?」
「你看不透宋知微故意刺痛我的伎倆嗎?卻還配合演戲,為何?」
「裴衍,我是你眾多在意裡,最微末的存在。」
曾經我困頓。
不解。
他明明愛我的啊。
我們有過那麼美好的回憶,攜手走過了那麼泥濘的歲月。
為何他要那樣對我呢?
身在局外才看明白。愛,大抵也是愛的。
沒那麼多罷了。
「裴衍,這樣的愛,我不稀罕。」
裴衍搖頭。
「不...不是這樣…」
「沅沅,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是愛你的…..」
他居然是有眼淚的。
淚水順著臉頰,融化了幹涸的血。
跟著他的手一起,拍打著車架。
「你下車,沅沅,我向你解釋,當年我想娶的人本就是你,配合宋知微演戲是因為宮中蜀王耳目….」
「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吧。」
我起身,掀開車簾,與他咫尺之間。
我抓起馬鞭:
「讓我來看看,你到底有多愛我。」
「裴衍,現在,我想走。」
「你是成全我,還是成全你自己?」
裴衍幾乎站立不穩,仰首望著我。
顫著手就想來抓我。
「髒。」
他的手頓住。
黑眸深處迸現出刻骨的絕望。
我沒再看他,也沒管他靠在馬車前的身子。
高揚馬鞭:「駕!」
23
同樣是在多年後,我聽人說起這一日。
深情的新帝鏖戰三日後,不顧自身傷勢,不眠不休七個日夜。
追逐自己的意中人。
可惜妾心如鐵。
那日邊關人人都瞧著,馬車決絕而去。
本就傷痕累累的人,險些命喪當場。
被侍衛救下後的第一反應仍是追逐。
直到最後體力不支,倒在塵土中。
我沒有回頭。
並不知曉這傳聞是真是假。
隻知駛過關口那一瞬,心尖都仿佛長了雙翅。
又駛過護城河,琳琅才敢從馬車裡鑽出來。
「姑娘,我們去哪裡?」
她接過馬鞭。
我讓她將車停在一處靜謐的湖邊。
天正藍,水正清。
我取下隨身的竹筒,放出等候已久的蠱蟲。
「去吧,尋你的下一任宿主去。」
我不再怕它了。
比它更可怕的情關,我都闖過了。
自此,天高海闊。
都是我的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