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酒勁夜闖太學,要砍了負心漢陳煥,卻不想走錯了屋、認錯了人。
第二天醒來,身邊躺著太學翹楚、人稱「麒麟子」的孟嶼嵐,他衣衫凌亂,滿身紅痕。
「成親,或者,報官,」孟嶼嵐清冷的一雙鳳眸睨向我,「你自行斟酌。」
天光明亮,渾身酸疼。
我一隻手胡亂摸向床畔,粗布麻衫沒摸到,卻摸到了一片溫熱軟玉。
倏地睜開眼,身側玉體橫陳,躺著個衣衫不整的男子。
他半張臉埋在軟枕中,零散的發絲掩著臉頰,露出來的下巴,膚色如雪,柔膩優美。
看清楚這陌生的容顏,我一顆心如墜十八層地獄,四面皆是哀號。
猛地想起,昨夜,自己喝了酒。
醉意上頭,我拎著剁火腿的砍刀,一鼓作氣翻牆進了太學.
還沒等我想清楚如何是好,房門忽然被敲了幾聲。
「孟師兄,晨起時辰到了,」少年的聲音帶著敬意,「我來給你送水,我進來了。」
我腦中一片空白,失聲喊了句:「別進來!」
「孟師兄?!」少年驚詫之際,一把推開房門。
與此同時,我的手腕也被驀地抓住。
清冷似琉璃的一雙黑眸,與我正正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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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屋子裡的水聲停了良久,側室的三層青紗被卷起。
那人一襲素白的廣袖儒衫走了出來,長發半披,發帶垂腰。
身如湘竹,立如玉樹。
眉眼間似碎冰薄雪,剔透絕美。
我心存僥幸,顫聲問道:「昨夜醉酒酩酊,記不太清,我們…應該不是我主動的吧?」
他沉默不語,隻抬起手,緩緩將衣袖拉起。
秀拔的腕骨上幾道勒痕尤為扎眼。
左右手腕皆是如此。
我素日裡殺豬取肘做火腿,這紅痕一眼便知,是捆綁出來的。
雙腿一軟,我險些跪下:「這位公子..我,我……」
「孟,」他薄唇微啟,嗓音冰珠兒般清冷,「孟嶼嵐,我的名諱。」
他話音一落,我如遭雷劈。
傳聞中,太學翹楚、麒麟清貴的孟嶼嵐?!
完了。
這禍,闖大了。
3
「邱師弟最是年幼膽小,必會將此事告知學官,學官或許就在趕來的路上。」
「你,」孟嶼嵐一雙鳳眸淡淡看我,「打算如何給我、給學官、給祭酒、給太學、給大盛、給天下一個交代?」
他每說一句,我便覺得頭上壓了一重。
一重一重又一重。
直到他說完,我整個人幾乎要癱坐在地。
命,隻有一條,要不……你拿去?
然而有些事,便是拿命來償也不夠。
「孟公子,」我扯了扯嘴角,緩緩低下頭,「我酒後亂性毀你清白,此事罪大惡極,今日我便上京畿府,自去請罪,判得十年認十年,判得絞殺認絞殺。」
三年前,陛下染病,天後臨朝,主張女子應與男子同等同榮,同罪同罰。
十年起步,最高絞刑。
「你去認罪,好讓全天下知道,我是如何被你……」
孟嶼嵐頓了一下,淡淡道:「如今要保全我的名譽,隻有想辦法把『罪不容誅」變成『合乎情理』。」
「如何才能合乎情理?」我滿心疑惑。
孟嶼嵐不疾不徐道:「若是夫妻,此事便是夫妻之事,不但合乎情理,而且情真意切。」
「這——」我傻了眼,結巴道,「這怎麼可以..」
咬著下嘴唇,猶豫再三後,我低聲說:「我是東市火腿鋪子裡賣火腿的,而你,你非但是太學子,更是太學子裡頂頂好的,你若與我結為夫妻,恐遭人恥笑。」
說到這裡,我滿心酸脹。
夜闖太學,鬧出這樣荒唐的禍事,起因也在於此。
我心慕讀書人,倒追太學子陳煥兩年多,才得了他「求娶」的諾言,誰知沒多久,便被我撞見,暗巷裡他跪在一個華服女子面前,苦苦哀求。
說自己一時糊塗才會被我迷惑,他堂堂太學子,如何會對商賈女動心,我與他是雲泥之別,我痴心妄想,犯花痴癔症。
字字誅心,激得我又氣又惱,又惱又恨。陳煥尚且如此,何況風華絕代的孟嶼嵐。
「娶你會不會遭人恥笑尚不可知,但不娶,必會淪為笑柄。兩害相權取其輕,成親,或者,報官——你自行斟酌。」
許是老天爺都在與我作對,就在我混亂之際,房門又被敲響。
孟嶼嵐淡然自若:「學官來了。」
敲門聲越發急促,聲聲如鼓點催促,我腦中空白一片,脫口而出。
「我——我應了!」
4
「嶼嵐!嶼嵐!你快開門!」
門外的人急不可耐,門內的孟嶼嵐若無其事。
他鋪開錦緞絹本,抬筆寫下文字,寫完一本又換一本。
我見他拿出印泥盒,問:「這是做什麼?」
「聘書,」孟嶼嵐沾了紅泥,按下指印,轉而看我,「到你了。」
我望著那一行行清雋的字跡,心緒難平,「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孟嶼嵐是真真要娶我為妻…..
我抬眼看向孟嶼嵐,鄭重其事地對他說:「今日種種是我對你不起,你娶我並非心甘情願,但你既給了我聘書,我必會真心待你——倘若他日,你另覓所愛,我絕不糾纏。」
說完,我沾了紅泥,按下指印。
籤完婚書,孟嶼嵐將燭臺擺起,青天白日燃著兩攏火燭,說要拜堂。
我哭笑不得,外頭的人要把門砸碎了,他還有闲心搞這勞什子。
然而,孟嶼嵐堅持,我隻能迅速鞠躬,一拜二拜三拜,禮成!
「孟嶼嵐!再不開門,我命人來撞了!」學官耐心用盡,發了狠話。
就在我緊張彷徨之際,他忽然伸手過來,長長的手指拂過我耳邊碎發。
「別怕。」
孟嶼嵐柔軟的指腹擦過我臉頰,肌膚相貼的觸感纖毫畢現地傳遞到我心中。
驚慌的心跳驀地一顫,又緩緩被安撫下來。
那兩扇搖搖欲墜的門終於被打開。
5
「嶼嵐,你糊塗啊!」
蘇學官痛心疾首拍著案幾,啪啪直響。
「新婚燕爾,難免肆意,故而誤了早課,學生知錯。」孟嶼嵐垂眸,語氣平淡。
「你當我瞎?!」蘇學官氣急。
聘書墨跡未幹,桌上燭臺未熄,這新婚,可太新了。
蘇學官怒火滔滔,我怕他會懲戒孟嶼嵐,又想著「女子頂天立地,處事敢作敢當」。
二話不說,我把孟嶼嵐拉到身後擋好,對蘇學官中氣十足道:「夫妻一體,你別打他,要打打我!」
蘇學官瞪大了眼:「我幾時要打他了?」
「你不打他,罵也不行,」我梗著脖子說,「要罵罵我,我替他受著!」
「我..你..」蘇學官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抖啊抖的,胡子也跟著跳啊跳啊。
我隱約聽見耳後一聲淺笑,孟嶼嵐緩聲道:「夫人護我,素來是護得緊,學官切勿與她計較。」
說完這話,他又低聲對我說:「你先回去,這裡的事,我來解決。」
我不知他要如何解決,隻能滿心擔憂地被他送出太學。
我跨過門檻,往街上走了幾步後,回頭看向門內玉立長身的孟嶼嵐。
晨光鋪落,融化了他眉眼間堆砌的冰雪,瞳色如春風般柔麗——這人,是我的夫君了。
不知哪裡生出的衝動,我跑回到他面前,急急道:「鄭兮!我叫鄭兮!東市清水巷第三家火腿鋪是我開的,你若要尋我.尋我..」
或許,他並不會尋我。
「孟師兄!」太學中有人喊他,「祭酒傳你去君子堂。」
「回去吧,」孟嶼嵐對我低聲說,「路上當心,」
我點點頭,又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市井繁華,熙熙攘攘,我幽魂似的回了鋪中。
「掌櫃的,」店裡伙計笑嘻嘻問,「你今日來得這麼晚,昨夜當賊去了?」
我心中一梗,確實當賊去了,採花賊。
見我不說話,他又擠眉弄眼:「陳公子來了,在後院等你半天……诶!掌櫃的!你拿刀幹什麼?」
幹什麼?
當然是剁了他!
我拎著砍刀,氣勢洶洶地往後院衝。
6
後院裡不少伙計,有搬豬肘的,有抬火腿的。
陳煥站在榕樹下,手裡拿著一方帕子捂住口鼻,皺眉看向來來往往的伙計。
他也穿著素白儒袍,與孟嶼嵐那件一模一樣。
這是太學學子的常服,孟嶼嵐穿著如竹如玉,陳煥穿著——欠打欠殺!
「鄭姑娘,」陳煥見我走來,挺了挺背脊,故作姿態:「我已等你良久。」
「等我送你見閻王麼!」我手中一脫,砍刀直直飛向陳煥,擦著他發髻頭皮,深深嵌入樹幹。
陳煥嚇得魂不附體,兩股顫顫。
我抬腳踹向他膝蓋窩。
他整個人匍匐跪在地上,哀叫著呼痛。
我輕嗤:「跪得這般熟練,不愧是你。」
他聽我這麼說,忽然臉色一白:「昨日.…你看見了?」
見我冷笑不語,他面色一獰,全然不顧臉面地罵道:「看見又如何?你可知那女子是誰?她是桑山郡主的幼女,縣主千歲,她心悅於我,我自當全心待她!
再者,我又是什麼身份?
太學子弟即天子門生,將來出將入相,前途無量。
你若是識趣,我納你為妾,給你名分,也算成全你對我一場深情。
你若不識趣,別說是我,便是太學中掃地燒水的僕役,也斷看不上你個商賈俗女!」
我怒極反笑,點點頭,道:「好得很,好得很,陳煥,你既讀聖賢書,行畜生事,我便讓你當一回真畜生!」
陳煥見狀,慌不擇路要逃,卻被我薅著手肘,猛地一扭。
「啊——」殺豬般的慘叫貫徹雲霄。
7
論分筋錯骨的手法,全金陵找不出比我更好的人。
卸了陳煥兩條胳膊,命人將他自後門扔出去後,還未來得及悲風傷月,便團團忙起了活計。
原本已是不可開交,偏偏耳邊有人喋喋不休。
「.整個東市最最富貴的便是趙家,隻要你點頭,趙家即刻下聘。」
我知你眼高於頂,一門心思偏愛讀書人,可古往今來,門當戶對最為重要。
我單手拎起幾十斤的豬腿,氣定神闲道:「孫婆,讓一讓。」
將腌好的豬腿吊起風幹,我拍了拍手,回身又拎了一隻腿子鋪在案上。
孫婆子一連叫了好幾聲鄭姑娘,見我始終不搭理她,忽地尖聲道:「好你個不知好歹的鄭Y頭!趙家這潑天的富貴你不要,真以為能嫁門閥公子?我倒是不信
了,哪家的門閥公子願意娶你個鬥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殺豬戶!」
「掌櫃的!外頭來了位神仙公子,他說,他是你相公!」伙計邊跑邊喊,險些摔在門檻上。
「呦!」孫婆子一雙三角眼睨我:「如今大盛民風果真開放了,若在前些年,光是有不三不四的男子上門,你都算犯教條,該被打死了..等等我!我看看,什麼神仙公子,哪家的神仙公子,還神仙呢….」
孫婆子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卻懶得管她,隻提著裙子疾步衝向前院。
步履越來越快,跨過門檻,跑著進了店面。
穿堂而過的風吹起耳邊碎發,我呼吸雜亂,心中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店鋪中,伙計客人不在少數,卻也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