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事了,我與慕容垂、江娘子立即動身前往陳郡。
此處距洛城不遠,尚有王謝兩家的嫡支滯留,因要營救王玙,慕容垂得到了王家支援的六萬子弟兵。
據說王玙之母,陶陽長公主還承諾他,待救回王玙之後,再向聖人請封一大司徒之位。
隻是看慕容垂無動於衷的樣子,似並不在乎這虛無縹緲的承諾。
出發之前,他與我在暗室中溝通細節,言明會讓我先潛入鄴北,三日之內,便會糾結六萬子弟兵,再加上聖人撥與的三萬精兵,號稱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攻入城內。
而我作為內應,隻需待他燃燈為信後,選擇與王玙前往反方向城門奔逃即可,他會令另一隻隊伍前往接應。
正商議著,忽然有人來報,說陶陽長公主急著要見我,人已等在門外。
我心下惶恐,出了門便拜倒在地,不敢抬頭。
面前,出現了一雙滿繡了卷草紋的軟鞋。
「女郎是我們王家的大恩人,何必行此大禮?快請賜座。」
於是,我被人攙起來,扶到了一個桃木椅子上坐著,對面便是一高華婦人,年約四十許,兩鬢微華,不怒而威。
她見我垂頭不語,連連點頭:「相貌倒是不俗,怪不得玙兒為你置了宅子。」
「我聽說,就連崔家小郎也哭著喊著求取你,可有此事?」
我聽後,尷尬極了。
「小君,此都為訛傳,我的確是幫了王郎君一點忙,他才贈我財物,助我購宅,但其他的是真沒有。」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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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點點頭,又問道:「既如此,若你和玙兒之間並無一絲風月,你又為何要去救他呢?」
我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是因為他給了我五百金珠?還是因為他幫我救了小梅?
「小君,我也不知。」
我低下頭,聲音迷惘:「非關情愛,不知為何,卻總是與王郎生死糾纏,或許,這便是命吧。」
「郎君需要我的時候不多,但如有所求,錦屏責無旁貸。」
她點點頭:「原是一有情有義的女子。」
「再看我玙兒從前,身邊總圍繞著大世家女子,可此番他落難了,卻無人願意前往。」
不知為何,我聽後心下一澀。
「錦屏隻是一小戶女,又如何能與世家貴女相提並論呢?」
孰料大長公主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微微一笑:「玙兒自冠至今,尚未有入他眼的女子,他總說那貌美的蠢笨,精明的又貌醜,挑挑揀揀,至今房裏無人,更不談子嗣了。」
我聽著,忍不住暗自慨嘆。
然而,這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被長公主捕捉到了,轉而問道:「女郎有何話說?」
我隻好誠實以告:「如此行徑,不愧是王郎君。」
長公主卻以為我是動了心思,連忙安慰我:「你放心,玙兒既然能為你置宅,必是心中有你,待你們回來了,我必親自執貴妾之禮抬你過門.........」
我如今一聽為妾就頭大,連忙擺手。
「不不不,王家是何等門第,錦屏不敢肖想!」
長公主聞言,掩口胡盧:「小兒女看不清自己心意,倒也尋常。」
我無意與一位長者爭辯,隻好低頭不語,以沉默相抗。
王玙母親走後,江娘子從廂房走出,輕聲垂問。
「錦屏,你若不想去,現下回了慕容垂也不礙的。」
「不了,我意已決。」
她在我身旁坐下,口吻流露濃濃擔憂:「你既不是王玙外室,何苦定要牽扯進來?」
「或許,是他於我有恩吧。」
我誠實道:「再說亂世之中,我無父母丈夫怙持,早晚一死,還不如去救王玙,不過拼死一博。」
「這之後,也許我能再借一借王家的勢,好歹能混個老死。」
「你!唉.........」
見我並不動搖,她在原地轉悠了半晌,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從貼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我手心裏。
「你拿著,此物或許可救一命。」
(三十四)
五月,暮春。
天意不祥,致王師潰敗,王玙為胡羯所俘。
此時胡人已連下十城,唯有士族盤踞之南不敢妄動,因此大單於扣下王玙後,四處尋找讓他屈服的手段,美人異士,狂客謀臣,流水價地送去,極力行誘降之事。
這夜,城外又送來一美人,自言乃王玙愛妾,出奔來尋情郎,因有王家人從旁佐證,單於見之大喜,連忙喚侍女為美人洗風塵,梳高髻,打扮得妖妖嬈嬈地送去王玙居所。
這個美人,自然就是我。
為了讓我下死力策反,大單於甚至允諾事成之後,要封我為女相國,也不知王玙得知此事,會怎樣地嘲笑於我。
拾級而上,燈火長明。
在兩行侍人的帶領下,我裹著一件大氅,進入重重紗帳之中,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處,雙目緊閉,似已熟睡。
無論何時,王玙坐在眾人當中,總如珠玉在瓦礫之間。
而我見過他許多模樣,盛氣淩人的,冷面嘲諷的,從容都雅的,卻不包括今天這副瀕死的面貌。
奄奄一息,面若金紙。
再看床邊小幾上擺著諸多食器,美酒佳餚,完好無損,榻下小婢怯怯地望著我:「王郎君不飲不食,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
王玙以一種極慘烈的方式,選擇了以身殉國。
「王玙,王玙!」
此刻我跪在塌邊,不斷在他耳邊呼喚名字,對方卻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我連忙向小婢招手:「水來!」
那小婢連忙端來一盞雪白牛乳,看著還很新鮮。
我將牛乳湊到那蒼白的唇邊,嘗試向內傾倒,可他闔目抿唇,牙關緊咬,牛乳很快順著嘴角溢出,流得滿襟都是。
一狠心,我將牛乳傾倒入口,並不斷以口哺入。
「王玙,你醒來!」
「你醒來啊!」
終於,在整整潑灑了三四盞牛乳後,懷中人發出一聲呻吟,雙目微微翕動。
我喜極而泣,捧住他的面龐不住流淚。
而對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猶豫,是疑惑,更是愛恨交織的悲喜。
我見他極力想要說話,便將耳朵湊到他翕動的唇邊,卻聽他聲聲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遞進我心裏。
「為何..........」
「為何窮途末路時..........」
「我身邊總是你..........」
對此,我唯有小聲嚅嚅:「也許隻有這個時候,郎君才會需要我吧。」
聞言,王玙凝視著我,眸中似流轉著復雜感情,又似蘊含著千言萬語。
忽地一展大袖,將我緊緊摟在了懷中。
(三十五)
我貼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他終於恢復了元氣,能夠自己進食一些湯水。
藉口他需要靜養,我將女禦們趕出房門,接著便將香爐中的灰倒於盆底,用指尖陸續寫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玙看完,點了點頭,並無什麼特別表示。
我雖心焦如焚,卻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隻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接著攙著他去廊外散步透氣。
大單於早等在門外,王玙一見他,便肅容怠目,似不願理會,我連忙從旁揖禮:「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適,還請寬容幾日。」
大單於面色幾變,終於還是忍了口氣,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眼見人已走得看不見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玙,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對我的惶恐,王玙報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盤踞江南,數十萬子弟一呼百應,如此局面,他怎捨得殺我?」
說完,便一晃膀子擺脫了我,徑直往前方高臺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紙筆來。」
然而,等我拿來了紙筆,本以為會看到什麼機要的我,卻看到對方一番揮毫,淋漓盡致地........
畫了隻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裏的日子,說不得比別院時還要悠閑,我忍不住出言相詢:「你為何如此喜歡畫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猶記討金珠那日,他筆下那貓捉老鼠..........
於是我虛著眼,望著他在那老鼠頭上依舊畫了隻威風大貓,貓爪高懸,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討饒,狀極猥瑣。
王玙一氣呵成後,便將墨畫展示在我面前,頗有些志得意滿:「如何?」
我:「........」
他見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聲音:「怎麼,如今膽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臉子?」
我輕咳一聲:「沒有。」
說罷便也學著他的樣子,拿了那筆在紙上亂畫,王玙冷眼覷著我寫了幾個大字,神情越來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額。
「世上最煞風景之事,便是觀美人寫醜字。」
我不理他,依舊筆下不停。
等了一會不見他嘲諷,轉頭再看,卻見人靠在廊柱上閉著眼,竟好像睡著了。
是了,他斷了幾日水糧,會有一陣子虛弱也是常理。
於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畫紙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貼在那貓的頭上。
(三十六)
正暗戳戳地貼著,卻不意王玙在身後幽幽道:「為何要騎我頭上?」
我連忙掩卷,卻見他長臂一伸,已是將那紙抽走了,拿在手裏細細觀賞:「不錯,不錯,趣味盎然。」
一邊點評,一邊還用眼睛耐人尋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歡騎,郎君讓你騎一騎又何妨?」
請問,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我正臉上賁紅,不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喝。
卻是附近一將領見我們拉扯,隨即闖進高臺,一手指著案幾上我寫的墨字大吼,隻是他方言濃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孰料剛才還笑著的王玙,忽地腰一彎,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橫刀斷頸,血流噴瀑。
隻在剎那,面前便多了一具應聲而僕的屍體!
許是經歷過滁州一事,我現在看到死屍已無感了,但這附近都是女禦,很快便叫聲四起,驚動了大單於。
對方匆匆趕來,見愛將被殺,雙目赤紅:「王家貴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卻殺我帳下左先鋒,此事可是君子所為?」
王玙冷道:「殺便殺了,又如何?」
我見那單於額頭青筋直露,眼見已在暴走邊緣,便將那染血的貓鼠圖呈上:「大王,我與郎君正恣意作樂,是這人忽然闖入,對我言語不敬,郎君這才殺了他。」
大單於顯然不信:「作樂,為何要畫貓與鼠?」
我連忙攀住王玙手臂,狀若扭捏:「這貓是我家郎君,這鼠,自然就是我呀。」
「貓戲鼠,鼠馭貓,隻是閨房之趣罷了。」
大單於聞言,面皮抖了幾抖,終於還是將紙丟還回來,一臉晦氣地走了。
他走後,我便將紙團成一團,恨恨擲在王玙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來這裏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