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見了,南夫人帶我們進了廂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暈紅,神思不屬,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窗牗軒敞,不遠處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鵝正引吭咕咕,我支著頜,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鵝肉嗎?」
南錦繡似乎回了神,訕笑一聲:「天鵝肉有什麼好吃的。」
我樂得一擊掌:「是也,所謂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雙手捂了臉,眸光朦朧,眼含淚花:「若能與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八)
晚間用過素齋,南夫人又說要帶我們結交世家夫人,拿出數根玉篦釵金步搖,插了我滿頭滿鬢,渾如一隻錦雞。
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才是她親生的。
事實上,因南家頻頻將庶女賣給高門做妾的行為,名氣早已敗落,路上遇到的貴婦不少,但大多一見她便耷拉著眉眼,連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舊一個個向我們介紹過去。
「那是禮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邊樹下是國子祭酒。」
「前方不遠,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隻見那太守年約四十許,兩鬢霜白,浮腫的眼皮耷拉著,因身量精瘦,顯得人有些陰鷙,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說話,語氣壓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眾多子弟在聖人禦前行走。若你父親能得他舉薦,仕途定然平步青雲。」
說著,不待我反應過來,便將我拽到那人面前,語氣諂媚。
Advertisement
「庾大人,這便是外子曾對您提過的家中女兒,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談,聽她如此說,目光便轉過來,漸漸凝在我身上。
他看著我,眼神濃稠渾濁,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長者,而嫡母唇角含笑,還將我一個勁往前推。
對此,我唯有不安囁嚅:「母親,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聞,反倒笑得更諂媚:「我家女兒漸漸年長,平日裏多仰慕豪傑,觀朝堂山下,鮮有風姿勝於大人者,大人.........」
我聽她滿口胡謅想要掙脫,卻被死死拽著,終於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視裏大叫一聲。
「母親!」
四野嘈雜,頓時一靜。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將手從她鉗制中掙脫出來,便慌不擇路地往回逃,連頭上的華勝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撿。
一路奔至人煙荒處,我扶著樹渾身顫抖,一口氣沒喘上來,眼淚已經糊得滿臉都是。
正坐在樹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來一名小童,似乎猶猶豫豫地看著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幹淚,定了定神:「你是誰?」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書童。」
他見我漸漸平靜下來,上前將一卷薄薄的絹冊遞給我:「這是我們郎君讓我帶來的,說要贈予南家女郎。」
我將那絹冊拿在手裏,確是《崔氏家訓》一書,不禁心下訝異:「你從未見過我,又怎麼認得我?」
小童臉紅:「郎君說,南家女郎貌美脫俗,令人見之難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見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詞並沒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絹書大哭起來。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聲,直接嚇跑了,樹下又隻餘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懼南夫人的苛責,不敢回去受誡,也唯有將那一卷薄絹牢牢抓在手裏,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後一根草繩。
俯瞰天地漫漫,霧靄蒼茫,竟無一處可以容身!
(九)
時已深秋,山風酷烈,可桂花還好好待在枝頭,香氣濃得撣都撣不開,無端讓我更加心煩。
越往山頂,風越淒寒,凍得我涕淚直下,再行幾步,隻見前方月華似練,有一絲半線漏在山頂,卻是一處六角小亭,見其內隱有燈火,我裹了裹身上輕薄的衣料,打著寒噤往山頂趕。
到了門口,卻見那石臺後有一人影正在看書,側臉匿在一團翠綠的濃翳之中, 泛著玉石般的清潤光澤,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與雪白衣料並無二致,修姿曠逸如流雲。
看清是何人後,我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站住。」
耳後一道聲音清冷動聽,卻令我寒入骨髓。
話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別走出一名劍士,荷甲嚴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後退一步。
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涼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邊有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抽走了我手中的絹書,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長。
「哼!豎子!」
一聲怒斥,已經表明了主人的態度,王玙似乎氣得不輕,甚至於涼亭中反復踱步:「我命人將他反鎖於室,不過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
我不敢吱聲,隻是默默垂頭。
即便我將頭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臉上的斑斑淚痕,語氣轉為嘲弄:「不過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駁,聲音細弱蚊蠅:「我是庶女,找個庶子,哪裡不配了?」
「錦屏及笄已久,不過是為自己籌謀一樁婚事罷了,又何錯之有?」
王玙聞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著性子解釋:「郎君,我並未高攀門庭,隻是不得已自擇夫婿而已。」
「若不為自己籌謀婚姻,嫡母定會把我嫁予世家老叟,還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樣!」
王玙聞言,神色不辨喜怒:「隻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兒郎,任憑自便。」
聞言,我有幾分猶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現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純摯,人品在上上之選,又是由嫡母撫養長大,日後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給他為妻,那真是造化之極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聽說你父,前幾日剛升了雲水縣縣令?」
「.........是也。」
對方高高在上,漆鬢朱唇,光華昳麗,卻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稱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憐望著地下螻蟻,有種高高在上的縹緲與抽離。
那一笑,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
此刻,雖則我咬緊了牙關不低頭,但心中也很清楚,這已經是他給我留下最後的體面。
正膠著著,卻聽外面幾聲驚呼,俄而一名劍客來報:「郎主,前方數百米有狼煙升起,分東、北、西三個方向往山頂而來。」
王玙前行幾步,似有顧慮,又折回石臺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諾。」
待那三人領命前去,我仍站在涼亭裏喝風。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態,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確有三股濃煙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氣清,黑煙也不會如此明顯,甚至明顯到有些刻意。
「奇怪!」
見我自言自語,王玙未置一詞,顯然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卻不知為何,心頭有種愈演愈烈的慌張:「為何是三股狼煙?」
他眸子一肅,總算肯正眼看我:「你說什麼?」
「王郎君隻帶了三個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煙,此事是不是有些過於湊巧了?」
除非是...........
調虎離山!
我念頭剛起,便見王玙閃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來,深深沒入中央石臺!
(十)
我還沒來得及尖叫,王玙已經一手拽過我,將我推入了石亭後的深林中。
這裏林木密集,的確對刺客的視野起到一定阻礙,但並非長久之計,我們一前一後在山林裏奔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身後已隱隱響起樹枝清脆的折斷聲。
許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乾脆聽聲辨位,一簇簇流矢飽灌勁道,向我們奔逃的方向狠辣射來!
我活了十幾年,從未像今天跑得這樣快,甚至隱隱超過了養尊處優的王玙,路上還不忘回過頭直呼其名。
「王玙,我們得分開跑!」
他的回應則是拽住我手腕,將我猛地壓入前方一個矮洞中,自己則緊隨其後,並撕下玄色下裳遮蓋住洞口。
這之後,我們緊掩住口鼻,隻聽外面腳步聲淩亂,飛快地從洞外越過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動了一下身子,小聲問旁邊的人:「王玙,接下來怎麼辦?」
他的回應是一聲悶哼:「...........別說話。」
我這才發現手邊微微濡濕,王玙掀開那黑布,借著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隻見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鮮血已經往下蔓延到膝蓋了。
狹窄的山洞中,一陣可怕的沉默。
許久,我喃喃道:「他們還會回來的。」
王玙一言不發,隻盯著自己的傷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聽不到動靜,定然會知曉他躲了起來,而這裏的山頭並不大,幾個刺客來回搜查幾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沒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邊,也同樣難逃一死。
難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給了我們帶來的巨大懸殊,居然會被即將降臨的死亡全數奪走。
能和瑯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讓我成為大鄴少女集體羨慕的對象,簡直比當皇後都要尊榮。
我想著想著,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對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紮在傷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麼?」
許是人之將死,我莫名變得有些大膽:「我嫡妹說過,若能與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願望,全數被我實現了。」
王玙:「.........呵。」
這聲意味不明,又無動於衷的冷笑,足以說明他對此類言語的態度。
停了一會,他忽然問我:「你反對嫡母將你作妾,為何不反抗?」
我聞聲失笑。
月光下,三兩隻野鼠從我們腳面上爬過,我抖了抖腿,指著那野鼠問他:「請問郎君,為何貓愛吃老鼠,老鼠卻不愛吃貓?
「難不成,是那貓肉酸澀難以入口,老鼠才不愛吃嗎?」
王玙聞言,沉默不語。
事實上,這位身為司馬氏肱骨貴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樣深陷權利的漩渦中心,乃至於正風華正茂便淪落死地。
既然註定死於一處,又何必相互比慘呢?
我的目光,靜靜追隨著倉皇逃竄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見了,方低聲道:「王玙,我願替你下山。」
對方聞言,一雙冰雪般的眸子終於紆尊降貴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隻要我一路發出動靜,便會迷惑他們的判斷,為你爭取時間。」
他隻嗯了一聲,似乎可無不可,我繼續說:「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殺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惡狀。」
「..........」
「若我活著,便向郎君討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還沒想好。」
「..........可。」
聽他答應了,我伸手從他傷處卸下幾段沾血的布料,接著一鼓作氣從洞中爬出,一路鉆進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幾乎十死無生!
這之後我一路逃,一路將染血的絲絛扔在草叢裏,樹枝上,山洞裏.........
身後不遠處,幾聲呼哨漸漸逼近。
越往山下,山勢愈陡,我越發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數次,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隻,刬襪也早已磨破,濕淋淋地黏在腳底。
而身後刺客已然漸漸逼近,隻聞耳邊嗖嗖破空聲,我腳下一滑,瞬間整個人向山底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