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燭火還在燃著,將親昵交疊的人影照在牆上,沉重的呼吸聲交織錯落,在房中久久不息。
不過屋中的這份安靜也沒有持續多久,很快那老舊的床板又開始發出抗議的聲音,燭火不停跳動著,周圍忽明忽暗,夜色掩蓋了旖旎春意,讓人在不為人知的窄榻上,沉沉浮浮到深夜。
薛茗喜歡陽氣灌到身體裡的感覺,會讓她感覺精力得到充盈,但這個過程實在是折磨,索性她一次就多要點,盡量減少渡陽氣的次數。
一覺睡得極沉,醒來仍舊是黃昏。薛茗睜開眼睛時身邊並沒有人,隻有她自己睡在床榻上。
她坐起身,伸了伸懶腰,揉了揉酸痛的腰板下榻,穿上衣裳和鞋子推門出去,就見西方天際依舊是千裡晚霞,偶爾窺見一些藍色的天空,金光照亮天地。
馬婆婆坐在院中縫衣裳,聽見開門聲轉頭朝薛茗望,笑道:“醒了?身體可好些了?”
薛茗點頭,“好了,好太多了,睡一晚上感覺精神全回來了。”
“好了就行,你夫君給你備了水,快去洗漱吧,我去廚房給你熱飯。”馬婆婆將手裡的東西擱下,起身往廚房走,還笑著打趣,“你們夫妻倒是恩愛,瞧著還年輕,是不是剛成婚不久?”
薛茗走到水桶邊,聽到這話便點頭,道:“是啊。”
“真好啊。”馬婆婆嘆息一聲,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又道:“當初我兒子也差不多跟你夫君一樣大,我也給他說好了一門親事,誰知還沒成家就被老天收了命,哎……”
薛茗側身,窺去一眼,見馬婆婆臉上滿是悲切,傷懷之色溢於言表,瞧著也不像是裝的,不由心軟安慰道:“婆婆別傷心,往事如風,莫要總是掛念在心頭。”
“小娘子,你是有福之人。”馬婆婆衝她笑笑,沒再說什麼,轉身去了廚房。
等薛茗洗漱完,馬婆婆端上來菜粥之類的粗茶淡飯,薛茗正好餓了,也不覺得簡陋,道了謝就開吃。左右瞧不見燕玉鶴的身影,薛茗吃了個半飽,開口詢問:“馬婆婆,這村落是什麼時候建成的?”
“許多年了吧。”馬婆婆道。
“那這隻有日落,不見日出的景象,從何時開始的?”薛茗又問。
馬婆婆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隻記得生來就在這個村子裡生活,從未見過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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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茗看著馬婆婆的臉上的褶皺,一時心裡唏噓不已,想到這村子裡還有許多人像她一樣一輩子沒見過朝陽,便忍不住嘆息。她喝了一口粥,接著問道:“那你們村可有發生過什麼怪事嗎?”
“怪事?”馬婆婆面露疑惑,不知她為何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但還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繼而道:“好像還真有,我也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了,隻記得村子西邊的墳坡,突然在一場暴雨之後塌陷出一個大洞,雨停之後村長帶著人去探查,結果那大洞不知怎麼回事,進去一個就沒一個,進去一雙就沒一雙,接連往裡進了十個人,都沒再出來。”
第37章
按理說人們在發現那個大洞有問題,進去的人就不再出來後,就不會再往裡進了,這時候該回去向大家伙兒求助。
但當時那些人跟中了邪似的,看見前頭進去的人沒出來,便也一個接一個地進去,說是進去尋人,實則全部消失在了洞裡。即便是一天裡最明亮的時候,那洞裡也是黑漆漆的,火把堆在洞口都無法照明裡面究竟是什麼模樣,於是眾人商議了一下,懷著悲痛的心情幹脆齊心合力將洞給填了。
其後便沒再發生什麼異常,許多年過去,那件怪事也逐漸被人遺忘。薛茗聽了之後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根據馬婆婆的描述,那個大洞明顯就充滿邪性,當真那麼容易被填上?她覺得有必要喊著燕玉鶴去看一看。
正想著,燕玉鶴就從門外進來。他換上了馬婆婆兒子的衣裳,沒有華貴錦衣的點綴,他身上便少了幾分清冷的貴氣,瞧著又俊又平易近人。薛茗想起他昨晚幾乎折騰了一夜,也幸好那床榻結實,搖了那麼久也沒有榻,不然馬婆婆要是聽到動靜跑來問候,薛茗的臉皮再厚都開不了這個口。
燕玉鶴不知道出去幹什麼了,回來往薛茗對面一坐,馬婆婆遞來一杯茶,他道了謝,並未喝。
薛茗捧著碗,匆匆將裡面的粥喝完,擦了把嘴對馬婆婆道謝,繼而拉著燕玉鶴起身走到一旁,“我方才從馬婆婆口中得知,許多年前村子西邊的墳地裡出現了一個怪洞,走進去的人都死了,感覺有蹊蹺,咱們要不要去瞧瞧?”
燕玉鶴道:“此事不急。”
薛茗不明所以:“啊?那什麼事急?”
燕玉鶴道:“這村落風景優美,可以走走看看。”
薛茗怎麼也想不明白燕玉鶴怎麼這時候有闲心在村子裡散步看風景,如今百鴉和姜箬鳴肯定發了瘋地找她,白墮和琉璃鬼王那邊也不知是什麼情況,鹿蠻說七月十五鬼門大開,百鬼入人間時會選舉出新的鬼皇。薛茗雖然不知道今天幾號了,但看著月亮已經趨近圓形,顯然就是這幾日了,這麼多事堆在眼前,燕玉鶴卻說要去看風景。
薛茗跟在他身邊,二人從馬婆婆家出去後,迎面就看見遠處的梯田,像是天然的樓梯,一層層往上,正是鬱鬱蔥蔥的時候。夕陽懸掛於西方天際,漫天的雲彩慢悠悠飄著,顯得大地極為廣闊。薛茗知道這黃昏一時半會落不下來,昨日都是走了許久山路,到了山腳才逐漸天黑的。
馬婆婆說,她自出生起就沒見過朝陽,但從祖輩們的口中聽過,每當夜幕接上白晝時,東方就會一點一點亮起白色,燦爛的太陽慢慢升起來,金光灑滿大地,便是冬季裡最冷的時候,落在身上的陽光也是暖的。
陽光是人類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能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但於馬婆婆和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來說,都是奢望。
年輕的男女在梯田上勞作,年紀大的老人帶著小孩在自家門前玩兒,有幾個年歲小的孩子對薛茗和燕玉鶴這兩個外來人十分好奇,自以為很隱秘地悄悄在後面跟著,實則隱藏技巧很拙劣,薛茗老早就發現了。
她存心逗小孩兒玩,走個一段路就假裝要回頭看,嚇得那些小孩兒慌亂地找地方躲,探出個腦袋偷偷瞧她。
薛茗吃吃地笑起來,對燕玉鶴道:“這裡好像世外桃源啊,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們脫離鬼界呢?哪有凡人一直生活在這裡的道理啊?”
燕玉鶴卻沒有應答,停步轉身,從後面躲藏的小孩兒招了招手。幾個小孩兒躲在各處不敢回應,他就從袖中摸出了小紙鶴,往下一扔,那小紙鶴就在空中飛了幾圈,繼而往小孩兒躲藏的位置飛過去。
薛茗見狀頗為驚訝,她連連看了好幾眼燕玉鶴,很難想象燕玉鶴竟然也有逗小孩的時候,他看起來就生了一張薄情的臉,好似那種六親不認的冷心冷情之人,今日不僅有闲心散步,還拿絳星去逗小孩兒?
就見小紙鶴飛了幾圈,幾個小孩兒立即亮著眼睛跟著上,紛紛從藏身地跑出來。紙鶴又飛到燕玉鶴的面前,落在地上變成絳星,晃了幾步,停在薛茗的腿邊。薛茗蹲下來撫摸絳星的身體,看見幾個小孩兒眼巴巴地朝這邊看,就招手呼喚,“過來,走到近處來瞧瞧,我們絳星可乖了,從不咬人。”
許是她本就生得漂亮親和,面上帶著笑說話時讓孩子覺得她可以親近,於是陸續來到她面前。男孩女孩都有,瞧著都是七八歲的樣子,扎著各樣的小辮子,有幾個圍著絳星看,剩下一二則來到薛茗身邊問她,“大姐姐,你是從外面來的嗎?”
薛茗點點頭。小姑娘又問,“外面是什麼樣?”
薛茗說:“外面還沒你們這裡好呢,你們這兒景色宜人,其樂融融,比外面好多了。”
小姑娘奶聲奶氣道:“我爺爺說外面好,外面什麼都有,還有太陽。”薛茗聞聲朝西邊看去,本來想說你們也能瞧見太陽啊,結果就看見連綿的高山將落日遮了個嚴實,除卻半邊天際散發的餘暉之外,根本看不見太陽的蹤影。
薛茗就拉著她的小手,指著燕玉鶴道:“你看見這個哥哥沒,他非常厲害,一定能帶你們出去的。”
小姑娘仰著臉去往燕玉鶴,燕玉鶴也沒有反駁或者應和,低頭看著她。
薛茗料想他也應付不了這種年紀的小姑娘,便主動對幾個孩子闲聊,問起他們的名字。村子裡的小孩在沒長大之前,都很難有個正經的名兒,大部分都是類似“栓子”之類的名字,這種名字好養活。薛茗牽著面前叫鶯鶯的小丫頭,讓這幫孩子給她和燕玉鶴帶路,去村邊玩一玩,看看別的風景。
隨後兩人一鶴,帶著一幫小孩子在村子裡逛起來。男孩皮實,跑得飛快,約莫是在村子裡野慣了,看見誰家的門敞著,就跑進去玩兒,出來的時候手裡還帶著粽子,蒸糕遞給薛茗吃。女孩子文靜許多,爭著牽薛茗的手,薛茗的五個手指牽了六隻小手,另一隻手拿著蒸糕吃,後面還跟了幾條大大小小的狗,一時覺得心情無比舒暢,心曠神怡。
茂密的樹下是坐著闲話的老人,遠遠看見了薛茗和燕玉鶴,便揚著手中的扇子笑著招呼,熱情好客,一點不拿兩人當外人。
走了一段路,出了村子後,再往前就是一條澄澈的河流。人傍水而居,這條河養活了整個村子的人,因此被保護得很好,清澈得能看見魚兒在水中遊來遊去。一幫小孩兒在水邊長大,這會兒都圍到水邊玩了,薛茗也清闲下來,找了棵茂盛的樹坐下來。
微風拂面,頭頂密密麻麻的樹葉哗啦啦響起來,她擺了個愜意的姿勢靠在樹上,朝遠方天際眺望。耳邊盡是孩子們嬉鬧的聲音,還有幾條小狗跑來跑去,絳星倒是乖,臥在她身邊,將頭枕在她腿上。須臾,燕玉鶴也行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安靜地看著水邊玩鬧的孩子們。
薛茗滿心感慨,說:“這樣的生活真令人羨慕,要是我也能在這裡生活就好了。”
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鄰舍關系也極好,一家孩子百家養,到了晚上涼快了再相互串門聊天,又不用工作,也沒有性命威脅,可以說是夢想中的生活狀態了。
“你喜歡此處?”燕玉鶴忽而問。
“是挺喜歡。”薛茗脫口回答,但緊接著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行,因為這些村裡的人便是如此安寧地生活著,才變成了如今這樣,永遠看不見日出的模樣。
她想起了以前黑心老板在開會的時候,對著話筒發表的抑揚頓挫的演講:“不上進,就是死路一條!別人不上進,就是別人死!你不上進,就是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