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睡在船尾,虞寧初放輕腳步,來到船頭。
半空一輪明月微缺,皎潔的月光灑滿河面,連岸邊的樹木花草都照得清清楚楚。
虞寧初扶著護欄,仰望星空。
北方的天似乎比江南要低一些,星星也更加璀璨。
清冽的晚風吹走了心頭的浮躁,虞寧初就這麼仰著頭,不知看了多久的星星,久到脖子都酸了,虞寧初笑了笑,見旁邊擺著一把垂釣用的小凳子,虞寧初搓搓手,坐到了凳子上,背靠護欄,看對岸的夜景。
餘光中突然多了一道身影,虞寧初驚得站了起來。
“是我。”
沈琢從南艙一側的陰影中走出來,月色之中,他眉眼冷而沉靜,探究地看向虞寧初。
寬大的鬥篷將她纖細的身子遮了大半,隻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般的小臉。
離開那樣的家,又有親人關心,此時的她明顯比一個月前豐盈了些,雖然還是偏瘦,卻不再那麼可憐,清眸如水,緊張地望著他。
“表妹睡不著嗎?”沈琢走到她旁邊的位置,眺望著夜色問,刻意壓低的聲音竟顯得比白日裡要溫柔幾分。
虞寧初都想走了,聽他問話,隻好應道:“嗯,怕翻身吵到舅母,便出來待會兒,讓大表哥見笑了。”
小姑娘句句客氣,其實大可不必如此。
沈琢側轉過來,看著她問:“因為明天要進侯府了,緊張?”
心事被猜中,虞寧初別開臉,不知要不要找個借口搪塞下。
她這麼偏著,兜帽擋住了她的臉,隻露出纖長的睫毛與秀挺可愛的鼻尖,月下的美人,更添靈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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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琢微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樣的窺視是失禮的,於是他換了個站姿,低聲開解道:“姑母是沈家的姑娘,表妹體內也流著沈家的血,往後侯府就是你的家,你不必擔心什麼。長輩們自會關照你,若是哪個表哥表姐頑劣欺負人,你大可告訴我,大表哥替你做主。”
虞寧初沒想到看起來冷冰冰的沈琢會說出這麼一番話。
她受寵若驚地看過去。
沈琢微微笑了笑:“我是長兄,他們都怕我。”
或許是習武的關系,他身上有股刀劍般的銳氣,即便笑著,也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威嚴。
虞寧初相信他在侯府小輩中的威望。
“多謝大表哥,大表哥放心,我會好好與大家相處的。”虞寧初盡量輕松地道。
沈琢頷首,瞥眼她身上的鬥篷,道:“河上湿氣重,表妹還是早點進去吧,仔細著涼。”
虞寧初點點頭,乖乖地轉身走了。
走出幾步,她猶豫了下,還是回頭,再次向不遠處的身影道謝。
無論沈琢那些話出自真心還是客氣,在這樣的夜裡,虞寧初都從中汲取到了溫暖。
沈琢隻是笑了笑。
虞寧初悄悄地回了內間。
透過氣了,心情也開朗了幾分,在船身熟悉規律的晃蕩中,虞寧初很快就睡著了。
八月十四,官員們開始了持續三日的中秋假。
前兩日沈三爺接到妻子的消息,說他們十四一早抵達通州碼頭,所以這早天不亮沈三爺就起來了,城門剛開,他已經帶著隨從趕著馬車浩浩蕩蕩地朝通州去了。女兒本也想跟著來的,隻是敗給了溫暖的被窩。
沈家的車隊抵達碼頭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沈三爺很擔心自己來遲了,站在碼頭四處張望,再派小廝去打聽,確定今早還沒有揚州過來的商船,他才放了心,隻管朝河面眺望。
“看,那個就是你舅舅。”
商船還在排隊等著停泊,三夫人悠哉地坐在窗邊,看見丈夫探頭探腦的傻樣子,她笑著指給外甥女看。
虞寧初眼裡的舅舅,看起來比父親還要年輕幾歲,穿一身石青色的長袍,面容俊逸,留著一縷短須,如果不是面帶一絲焦急,竟然一副仙風道骨的好相貌。
再看舅母,嘴裡嫌棄舅舅不夠穩重,其實眼中全是思念眷戀。
虞寧初想到了母親。母親與舅舅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母親那般美豔,舅舅當然也不會遜色。嫡庶有別,舅舅以庶子的身份被老尚書看中挑了做女婿,除了一身好才華,肯定也吃了這張臉的好處。
“舅舅真好看。”虞寧初悄悄對舅母道。
三夫人不以為然:“是嗎,許是我看慣了,瞧著也就普普通通。”
剛說完,娘倆互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船停了,虞寧初扶著舅母走出船艙。
沈三爺認出兒子侄子後,便巴巴地盯著另一間船艙,等妻子出來,沈三爺的目光立即落到了旁邊的小姑娘身上。
虞寧初腼腆地朝舅舅笑了。
十四五歲的姑娘,半是青澀半是明豔,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出現就吸引了附近商旅的視線。
旁人是驚豔,沈三爺卻在外甥女身上,看到了十幾年前的妹妹。
他唯一的親妹妹,一起長大的妹妹,自從十六歲匆匆出嫁,兄妹倆就再也沒見過。還有書信來往時,他明知妹妹心有所屬,仍屢次嘮叨要她收心好好與虞尚過日子,妹妹氣得不再寫信給他,過了兩三年揚州再來信,卻是虞尚所書,告訴他妹妹去了。
才二十三歲,就那麼沒了,一個人悽涼地客死他鄉。
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外甥女說,沈三爺猛地轉身,大步走開了,隻有後面等著搬運行李的沈家奴僕,才看見三爺清俊的臉上淚如雨下。
虞寧初詫異地看著舅舅的背影。
三夫人太了解丈夫,外甥女來信那晚,丈夫幾乎整晚沒睡,她聽到好幾次壓抑的抽聲。
“他是想你娘了,咱們先上去吧。”
三夫人輕聲道。
虞寧初再看舅舅,果然瞥見舅舅飛快抬手擦淚的動作。
主子們先上岸。
沈三爺需要時間,發現妻子外甥女走近了,他就繼續往前走,走走停停的,一直走到沈家馬車停放的地方,沈三爺才收拾好情緒,對著天空使勁眨眨眼睛,微笑地轉過身來。
第8節
第一眼看見的,仍是外甥女。
沈三爺:……
他一把跨上馬車,先進去了。
沈逸看傻了,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嚴父嗎?
沈琢神色如常,隻當沒看見三叔的失態。
三夫人無奈道:“你們兩個騎馬吧,我們去車裡說話。”
沈逸點頭,先後扶了母親表妹上去,再與沈琢騎馬隨行。
車內,沈三爺一看到外甥女上車,便將虞寧初拉到懷裡抱住,也隻有如此,才能保留他身為舅舅的一絲體面。
三夫人瞪了他一眼,再體貼地將帕子塞給他。
沈三爺就一邊擦眼淚一邊對懷裡的外甥女道:“阿蕪,都是舅舅不好,沒有早點接你們回來。”
早知道妹妹的心結那麼重,他寧可讓妹妹和離歸家,也不想妹妹紅顏早逝。
虞寧初聽出了舅舅的意思,漸漸哽咽。
舅甥倆一個想妹妹,一個想娘,擁著哭了很久很久。
三夫人怕丈夫哭腫眼睛,想方設法地開解,總算把沈三爺的眼淚勸住了。
三夫人讓虞寧初坐在夫妻倆中間,細心地幫她整理被丈夫弄亂的頭發。
沈三爺換到側座上坐著,目不轉睛地端詳外甥女。
虞寧初可不敢與愛哭的舅舅對視了,安靜地垂著睫毛。
沈三爺深深地嘆了口氣:“阿蕪長得像你娘,但比你娘更好看,性子也嫻靜,你娘隻有生氣或對鏡自賞的時候,才會這麼安靜。”
虞寧初對母親的記憶完全不同,她眼中的母親,最喜歡發呆。
“好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別再提了,不然又要被你勾出眼淚。”三夫人瞪著提醒丈夫。
沈三爺連連點頭,努力轉移話題:“京城天涼,阿蕪可還習慣?”
虞寧初:“還好,早晚冷一點,白天與揚州差不多。”
沈三爺:“那是還沒入冬,冬天你就知道了,往地上潑點水,一會兒就結成冰。”
虞寧初露出驚訝的表情。
提到冰,沈三爺拉開車裡小櫥櫃的一層抽屜,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卷長長的油紙包,裡面竟是一串糖葫蘆。
“揚州那邊有嗎?”沈三爺哄小孩子似的問。
虞寧初笑道:“有的,不過我吃過的都沒有舅舅這串大。”
沈三爺馬上把糖葫蘆塞到外甥女手裡:“快吃吧,挺甜的。”
虞寧初就在舅舅舅母的注視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三夫人終於有空跟丈夫打聽這段時日京城裡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