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霄道:“沈時葶,睡吧,賀凜很快就來了。”
聞言,她驀地清醒過來,心虛地清了清嗓音。
他受著傷還背著自己,這麼長的路,她若是睡了那也著實沒良心了些……
是以,小姑娘強打起精神,“我不困,陸世子,我陪你說說話吧。”
陸九霄輕笑一聲,一副隨便她的樣子。
然而,沈時葶這話說完後,卻是一陣長長久久的靜默。
於她來說,他就是個陌生人,想找個話題,也著實有些廢腦子。
這冥思苦想之際,她百無聊賴地捻著他劍柄上的劍穗,上頭扣著一個銀環,環上刻著一個很小的字,她看不清,好奇地用指腹摸了摸。
陸九霄見狀,便道:“是‘忱’字,這劍是你大哥贈我的。”
似是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她頓了頓追問道:“大哥哥為甚送你佩劍?”
聞言,陸九霄抬了抬眉梢,“想知道?”
小姑娘點點頭。
她對賀忱的了解僅限於賀家人的隻言片語,除卻知曉他五年前戰死一事,再多也沒有了。
“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他至京都不過一年,也是初遇賀忱不久的時候。
在某次李二等人挑釁時,他從侯府偷了陸行的佩劍,一副要與人決一死戰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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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實確實如此,當初若不是賀忱路過小巷出阻攔,那劍鋒險些就要刺進李二的喉嚨。
說來並不算甚光彩的事跡,他是被賀忱單拎回賀家的。
聽此,沈時葶不由撐大眼眸,“然後呢?”
陸九霄漫不經心笑笑,“然後……”
然後,他以為那個一身正氣的小將軍會像陸行一樣,先冷言冷語責罵他,再晾著他。
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給他包扎了上的傷口。
他說:“陸九霄,劍是用來保護身邊人的,不是用來隨意殺人的,若是如此,你與惡徒何異?”
小少年抿唇,黑著臉道:“是他先招我的,何況我沒有想保護的人。”
嗤,爹不疼娘不愛,他保護誰?
賀忱揚了揚眉梢,“總會有的。”
他從架上丟過一柄許久不用的長劍,“要不要我教你?我有條件,從今以後,你得聽我的。”
陸九霄抱著略有些重量的劍,終究是沒舍得丟回去。
聞言,沈時葶摩挲了下那枚小小的銀環,“所以你來救我,是因為大哥哥嗎?”
陸九霄一怔,“不是,我自己來的。”
正如賀忱所言,總會有的。
他想保護保護過他的陸家,也想保護她。
他看不得她在別人受委屈,腕磨破的那一點也不行。
……就算要欺負,那也得他自己來。
不及沈時葶深想他那句“我自己來的”是何意,面前的小路忽然一片亮堂,一群人舉著火把紛紛而至。
是賀凜與賀祿鳴。
瞧見眼前的情狀,二人翻身下馬,疾步走來。
賀凜深深凝了眼陸九霄身上的血跡,看他還能背著她,便知無大礙,遠遠吊起的一顆心悄無聲息放下。
沈時葶從他背上躍下,“阿爹,二哥哥。”
她一跳一跳上前,被賀凜扶住,
過問了傷勢後,父子二人皆是松了口氣。
不幾時,尹忠與秦義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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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了府。
賀家門外,沈時葶回頭看了眼與賀祿鳴並行的陸九霄,才叫丫鬟攙了進去。
身後,男人慢慢收回目光,朝賀祿鳴告了辭,正轉身時,卻又被叫住。
陸九霄頓了頓,皺眉道:“今日這事是因我而起,不會有——”
“我不是要與你論出個對錯來。”賀祿鳴打斷他,“怎麼樣,傷得不重的話,與我小酌一杯?”
陸九霄猛地抬眸,須臾頷首。
賀家小院,二人對坐於石桌前。
相顧無言,賀祿鳴舉杯先飲了一杯酒。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這孩子的脾氣性子,好的壞的,我不說全了解,也算是知曉個五六成。”
他知道,陸家這小子脾氣壞得能上天,賀忱死後便沒什麼人能治得了他,可五年前,連他這個做爹的為保全整個賀府,尚且不敢為自己兒子討回公道,滿朝上下,無人敢言。
隻有陸九霄,初生牛犢不怕虎,將京都攪得天翻地覆,不許人說一句賀忱的不是。
賀祿鳴嘆氣,“我知道阿葶這事,怪不了你,若非是你,恐怕更壞。”
陸九霄抿了抿唇,低頭不語。
“我與夫人想過,若不遇良人,賀家便養她一輩子,但嫁給誰,也不能嫁給你,”
聞言,陸九霄放在膝頭的指尖微微一跳,抬眸看向賀祿鳴。
賀祿鳴笑笑,“我們賀家,祖祖代代效忠皇室,可我的兒子,一個死於帝王猜忌,一個困於帝王猜忌,我的女兒,是絕不能與皇家的血脈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這就是為何之前賀敏那樣心悅陸九霄,岑氏與他也不肯點半分頭的緣故。
然,今時不同往日。
他對上年輕人那雙墨色染成的眸子,“但我知道了你與阿凜私下的籌謀,孩子,你想清楚了,僅僅為了忱兒,值得嗎?再如何,那位也是你身生父親。”
四目相望,靜默一瞬。
陸九霄緩緩道:“不是隻為了賀忱,還為了陸家。伯父,聖上猜忌心重,為了您兵權尚能對賀忱下,可我陸家的兵,不比您當年少。今日聖上因我的身份而暫放陸家一條生路,那若是他哪日換了個念頭呢?”
賀祿鳴蒼老的眸子微眯。
“若是哪一日,他開始忌憚我這個背靠冀北、流落在外的皇子呢?隻要他在位,養著皇家血脈的侯府,永遠得提著腦袋過日子。”
背靠整個冀北的皇子,難道不比賀忱一個小將軍來得可怕嗎?
眼下宣武帝對他沒生出猜忌,是因他無職在身且還花天酒地,這也正是陸行從未主動讓他入朝為官的原因。
畢竟帝王心,最賭不得。
賀祿鳴久久無言,半響才緩緩點頭。
陸九霄抬給他斟了杯酒,“皇家與我沒有半點關系,我陸九霄永遠姓陸。至於姑娘……”
他上動作稍頓,“……您若不攔著,我便努努力。”
賀祿鳴被他這番話逗笑,擱下酒盞道:“那我若是攔著,你當如何?”
“那我隻能偷著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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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星河滾動,夜如潑墨。
棠苑,沈時葶乖乖坐在軟榻上,由著岑氏用藥酒給她揉腫起的腳踝。
岑氏心有餘悸道:“這天子腳下,竟有人如此膽大,往後你出行,必要多帶幾個人才是。”
沈時葶心不在焉地“嗯”了兩聲,頻頻往窗外瞧。
岑氏看了她一眼,“怎的了?”
沈時葶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半響道:“不知陸世子傷得重不重,他今日這傷,多少是因為我……”
岑氏細眉一跳,安撫了她兩句,讓桃因伺候她睡下,方才離屋。
然而,沈時葶怎能睡得著呢?
她一閉眼,眼前就是陸九霄劍在她眼前偏轉,而後徒接下黑衣人的刀刃那一瞬。
她翻來覆去,輾轉發側,最終蹭的一聲坐起。
若他二人此前當真兩情相悅,那眼下她不去過問一聲,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可讓誰去?
她翻下床,想要喚桃因,可許是心對“兩情相悅”這種事情有些心虛,若是讓桃因去,阿娘與二哥哥就也知曉了……
思來想去,沈時葶復又重新躺回榻上。
而半個時辰後,她便知曉,今夜若不給他送個藥,她的良心怕是不能讓她入眠。
第76章 第 76 章
《芙蓉帳》6
對著床幔頂端眨了眨眼,沈時葶赤腳下榻,單腳落地,小心翼翼蹦到了木櫃邊,翻箱倒櫃地搜尋岑氏送來的膏藥。
止血的、止疼的、化瘀的她通通往懷裡丟,抱著瓶瓶罐罐起身,偷偷摸摸推門出去。
她得尋個外院的丫鬟,替她將這些藥送到侯府。
為不吵醒岑氏,沈時葶特意走了小路。
小徑無燈,唯有星與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勉強能將眼前的路照亮。
她忍著腿腳不適,一面走一面跳地往前挪。
驀地,前方樹影拐角處忽然出現一道玄衣人影。
在看清來人後,沈時葶一頓,險些斜斜栽倒下去。而對面的陸九霄也稍顯驚訝,在小姑娘轉身蹦跳離開時,疾步上前握住她的小臂。
“腿腳利索嗎你就瞎晃悠?”他說罷,低頭便瞥見她的藥罐子,最後一個字的尾音生生收了回去。
這黑燈瞎火的,此路又通向前院。真不是陸九霄自我感覺過於良好,實在是他對她那顆軟乎乎的心有所了解。
是以幾乎立即,他便想清了來龍去脈。
目光所觸之際,沈時葶見他眉梢那一絲難以察覺的愉悅,忍不住攥了攥的藥罐子,佯裝鎮定道:“陸世子,你怎的在這?”
陸九霄睨了眼她懸起的右腳,道:“我疼,坐下說話吧。”
說罷,他兀自往一旁的長亭走。
而沈時葶才發覺,這人上的傷並未妥當處理,依舊維持著她在郊外給他胡亂包扎的模樣,且還拎著一個看似不輕的食盒,不由匆匆跟了上去。
她扶著桌沿落座,盯著他上包扎的那條絹帕道:“陸世子,傷口不及時處理妥當的話,容易染上炎症的。”
陸九霄眉梢微抬,擱下食盒,伸過去,“那勞煩姑娘了。”
沈時葶一滯,遲疑地捏起他的指,總覺得有何處不對勁。
有的人呢,就貫是這樣壞心眼。
身子也洗了,衣裳也換了,偏是留著掌心猙獰的傷口,也不知想博得誰的注意。
看她摁著他的食指仔細上藥的模樣,陸九霄嘴角溢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自嘲,幾個月前他在花想樓對她冷言冷語時,誰能想到還有今日?
須臾,靜謐的夜裡發出一聲“咔”地裂帛之聲,沈時葶撕了裙擺的布料將他掌心裹上,“好了,這幾日切忌碰水。”
陸九霄頷了頷首,裝模作樣道:“多謝姑娘。”
話是如此說,可那語調偏又沾染上幾分不似正經的笑意,叫人聽得頭皮發麻。
沈時葶急忙起身,避開他的目光,“我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