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因一頓,心上念著二公子的吩咐,於是走近坐在榻前的杌子上,“原是要待明日一早夫人與姑娘細說的,但眼下姑娘若不困的話,奴婢與您講講從前的事,可好?”
沈時葶側了側坐姿,是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桃因思忖片刻,將賀凜編的那一段故事,緩緩重復了一遍。
大抵是,一個將軍府嫡幼女陰差陽錯與人抱錯,去歲又生了場病,被養母送去鄉下養身子,巧合下得侯夫人所救,侯夫人喜愛她,便帶進京,認了義女,後才輾轉回到賀家。
此間,完完全全略過了孫氏刻意換女與花想樓一事。
聞言,沈時葶捋了一下思緒,才道:“那陸世子呢?”
桃因一怔,怎的又提到陸世子了,她隻好道:“是姑娘的義兄,與姑娘倒也不算相熟,而且……”
她硬著頭皮將賀凜的囑咐說完:“陸世子脾氣不好,姑娘見他,少搭話為好。”
沈時葶想起方才陸九霄那張臭臉,認真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她復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桃因。”
“你伺候我?”
“是,夫人讓奴婢伺候您,往後姑娘有何需求,盡管吩咐。”
沈時葶頷首,這才肯踏實睡下。
隻這夜,她睡得並不安穩。
那張陰冷冷的臉入了她的夢,男人一身緋紅衣袍倚在雕欄處,將她的指尖咬在嘴裡,發狠了的咬,即便是夢裡,她都忍不住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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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滴血落進衣袖,她倏然驚醒,撫著胸口聲聲喘息。
沈時葶忍不住咽了下唾液,想起了桃因那句“陸世子脾氣不好”,此時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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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賀凜與賀祿鳴一前一後上朝,岑氏早早候在堂前,桌幾上布滿
一桌膳食,甜的、鹹的,應有盡有。
須臾,桃因便領著人來了。
姑娘著了身淺色襦裙,料子顏色有些舊,還是岑氏年輕時的衣裳,勝在人美,失了顏色的衣裳在她身上,反而還添幾分色彩。
沈時葶神色自若地踏進廳堂,道:“阿娘。”
然,此話落,堂內眾人皆是一怔。
岑氏當即紅了眼,起身至前道:“你、你喊我什麼?”
沈時葶不明所以地瞥了眼桃因,她從前不這麼喊的嗎?
桃因掩唇道:“咳,夫人……”
岑氏立即反應過來,忙斂了神色,笑道:“瞧我,一早糊塗了,餓了吧?”
她拉過瘦瘦弱弱的小身板,將她摁在椅子上,又將蝦餃夾在她碗裡,“嘗嘗。”
一頓早膳,沈時葶的碗面被堆成小山一樣高。
正此時,窗外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哭聲,隱隱能聽清幾個字眼:
“阿娘……阿娘我不走……你們放開我……”
“我要見夫人!你們放開我!”
岑氏一頓,攥了攥心,朝白嬤嬤使了個眼色,白嬤嬤會意,忙闔上門牖,那道嗓音頓時被阻絕在外。
見沈時葶面色遲疑地看過來,岑氏忙又給她添了粥,“嘗嘗這個。”
她復又低頭去喝。
眉眼乖順地叫人心疼,這麼溫和的性子,在外頭,不知要忍多少委屈,受多少氣……
岑氏心上一嘆,忽然覺得,忘了也好,忘了也就忘了吧。
思此,賀敏的叫喚也被拋之腦後。
至巳時,估摸著迎安大道的店肆已然開了門,岑氏親自帶著沈時葶添置衣裳首飾。
一來,她得讓京都世家知曉,賀家有這麼個女兒,且僅有這麼個女兒。
二來,她有愧於她,眼下恨不得將過去十六年的全補給她才好。
是以,許久不曾踏出府門的岑氏,難得在外現了身。
不過一個晌午,賀家這真假千金的烏龍事件被傳得人盡皆知,誰都知曉,這會兒賀夫人正在迎安大道為沈時葶置備衣裳,有人慕名前去,一時間將真千金的姿色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令人好奇不已。
陸九霄漠著張臉坐在松苑庭園的石桌上,聽秦義打聽得來的消息,眉眼鬱鬱。
半響,他道:“真不記得了?”
秦義頷首。
陸九霄頓時又面無神色地嗤笑一聲。
隻是那嘴角的弧度,頗有點可憐的意思。
陸菀抱著廊柱,緩緩嘆氣,昨日還能抱在安穩入眠的人,轉眼間,連話都搭不上。
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失而復得的掌上明珠,賀家夫婦二人照看得緊,就連賀凜這麼塊冷冰冰的石頭,都千方百計護著。
莫說根指,陸九霄確實連面都見不著。
不過勝在賀家這事鬧得著實大,不過兩日,便傳進了宮裡。
想當年,宣武帝對賀家也是心存愧疚,因而待賀敏亦是別有偏愛,御賜的物件得單獨劈一間小室放置,進貢的稀罕玩意更是數不勝數。
眼下卻說弄錯了,宣武帝自要瞧一瞧真的這位。
是以,李皇後得了吩咐,月二十在百花園置辦了場小宴,邀的盡是世家的小姐公子。
陸九霄看著眼前這張貼滿金箔的邀帖,素來最瞧不上這種事的人,想也不想就應了。
第73章 不可能
《芙蓉帳》
此時京都至錦州的官道上,馬車奔走一路,賀敏便哭了一路。
她走那日,聽聞沈時葶撞破頭之後竟是將此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她不免又恨又嫉,若是可以,她也寧願一了百了忘了幹淨!
可你要她往石子上撞,這位養尊處優多年的“姑娘”,又著實沒有那個膽子。
是以,她也隻能哭了。
可沈望不是五年前疼她的賀忱,也不是會默默縱她的賀凜,這換女一事,再加之揭露了之前沈家將沈時葶賣給了老鸨一事,已讓楊氏對他提出了和離,就連回錦州的馬車,都不願與他一路。
就這,沈望聽賀敏哭就愈發一肚子氣,“砰”地一聲就將杯盞朝她腳邊砸去。
於是賀敏也不再敢哭,隻好小聲啜泣,眼睜睜瞧著馬車踏進陌生的錦州地界。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是那個可摘星月的賀府姑娘。
卻說賀家那頭,已逐漸步入正軌。
短短日,沈時葶是阿爹也喚了,阿娘也叫了,二哥哥也能掛在嘴邊。仗著什麼也記不得,反而免了許多尷尬。
收到宮的邀帖時,她又驚又惶恐,第一個找的人,不是岑氏也不是賀祿鳴,而是那個話頗少的二哥哥。
西廂房,小姑娘攜著邀帖款款而來。
陳暮與陳旭守在書房外,見她來,挨個喊了聲“姑娘”。
見書房窗牖緊閉,沈時葶頓了一下,低聲道:“二哥哥在忙嗎?”
陳暮回頭望了眼,頷首回:“是,大人正批公呢,姑娘有要事嗎?”
聞言,小姑娘用鞋尖踢了踢廊下的板磚,“沒,那我晚些再來。”
說罷,她便攥著那張金箔邀帖轉身。
正此時,窗牖“吱呀”一聲被推開,賀凜握公倚在窗邊,“有事進來說。”
沈時葶一怔,這才回頭推門進去。
賀凜望著她裡的邀帖,還不及她問,便道:“這回是特意為你辦的小宴,別怕,隻是瞧瞧你。”
這邀帖賀凜也收了一張,可偏巧明日軍有事,他隻好拒了。
沈時葶抿了抿唇,道:“桃因說,聖上、皇後、世家女與世家子,我從前都未曾見過,若是說錯話,會給阿爹阿娘帶去麻煩麼?”
聽她口阿爹阿娘喊得愈發順溜,賀凜不動聲色地提了提唇角,“你剛醒來那幾個時辰怎麼應付我的,你就怎麼應付他們。”
這不動聲色的打,直讓沈時葶耳根一紅。
她剛醒那會兒怎麼應付賀凜的……
誰也記不得,與他也生不出半分兄妹情,賀凜朝她說一句話,她便朝他含笑點一下頭,能用一個“嗯”、“好”、“是”答的話,絕不用兩個字答。
賀凜的意思是,她若應付不來,少說話即可。
得了他的錦囊妙計,沈時葶便道:“那我先走了,二哥哥忙吧。”
賀凜頷首,瞧她往廊下石階上走時還忍不住蹦了一下,忍不住彎了彎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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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二十,難得不是個烈日當空的天氣,微風不燥,暖陽正好。
一輛一輛馬車經過宮道,停在宮門處。世家小姐們個個相識,不及進宮,便拉著小互相問了好。
百花園顧名思義,從春至冬都花團錦簇的,且這花還不分時節,如這初冬開放的玉玲瓏,也好端端在這個盛夏時節搔首弄姿。
進到百花園,姑娘們便成群結隊地遊園賞花,時不時偷偷瞥一眼遠處的男子們,
畢竟這種場合,素來是挑選夫婿的好時候。
而那群世家子們,有採的便在亭下比詩比,沒什麼採的,便在另一處裝模作樣晃著折扇。
但他們的扇子,晃得都不如一人輕巧。
便是那坐在牡丹亭下的陸世子。
陸九霄的折扇轉得都瞧不出形體,隻剩一抹餘影繞在指尖。
有人竊竊私語道: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陸世子也會來?”
“那個被賀家找回的姑娘,不是他的義妹嗎?仔細算算賀家認女的時間,在此前,他二人就已相識了。”
“呀,現在提起我還難以置信呢,賀敏真的不是賀家女?聽說前兩日賀夫人帶親女在迎安大道置辦衣裳首飾,許多人都去瞧了呢,說長得跟天仙似的,好不浮誇……”
話落,便有人深深提了一口氣,拍著另一人的背道:“快看快看!”
眾人紛紛扭頭往小徑上看。
這一眼,當真是不浮誇啊。
沈時葶著一身明黃襦裙,短衣上墜著幾顆嫩黃色的珍珠,頭頂一隻綴花步搖,隨著步子一晃一晃,日光投在上頭,折出的光線似是能閃了誰的眼,整個人簡直靚成了一道風景。
毫不誇張地說,她往小徑一站,周邊的花兒都失了色彩。
人群的竊竊私語愈發嘈雜,就連吟詩對賦的世家子,也拋卻了什麼德啊道的,統統扭頭看過來。
如此大陣仗的
騷動,讓陸九霄指尖的扇子也不由停下。
他側身望去,眸子不由微眯了一瞬。
這樣奪目的打扮,除了在花想樓時老鸨刻意要她穿紅戴綠,以及乞巧節當夜他哄騙她換了一身緋紅衣裙,就很少見她如此穿著了。
華貴,俏皮。
像世間任何一個姑娘那樣。
而不是花想樓的妓-子,也不是他陸九霄沒名沒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