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數月,所有小細節在他眼都能慢慢放大。
例如,他與陸菀同做一件錯事,袁氏隻罰陸菀。即便他拼命惹禍,也從未曾得她一句責罵。
他就知道,他與陸菀是不一樣的。
陸九霄眼尾逼紅,可他從來沒想過,他會不是陸行的兒子。
他抱著陸蘭的牌位,緩緩滑坐至桌腳,提壺飲了兩口酒。
自幼來,陸行便與他很是疏遠,他身為一個武將,卻從不曾教陸九霄習武練劍,更遑論其他。而陸九霄早就習慣了,不僅習慣,甚至還將陸行那個暴脾氣學得八分像,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誠然,他是成功的。
而五年前陸九霄被軟禁後,他們父子二人更是少見。陸行走前明明白白告訴過他,他不必再習武,冀北的一兵一馬,往後也不會交到他。
這話猶如一根刺,在那個少年心頭梗下已久。
他一直不明白,他陸九霄,就如此不配做陸行的兒子嗎?
思此,他眼尾一彎,嘴角溢出一聲似笑非笑,“噹”一聲,一顆瑩白珠子順著輪廓掉進酒壺。
原來不是不配,而是他壓根不是。
靜謐的院子裡,透著微光縫隙的屋門傳來幾道壓得極低又沉重的似笑似哭,隨後“嗙”地一聲,酒壺被狠砸在屋門上,哗啦啦碎了一地。
祠堂外,偷摸跟來的護衛二人你望我我望你,面上的驚悚不言而喻。
這進了一趟宮,發生了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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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梆子打響,“咚”地一聲,驚醒了主屋小桌上睡著的人。
沈時葶蹭地直起背脊,四處望了一眼,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她伸捂了下眼前的藥盞,早涼透了。
沈時葶捧起碗盞,正欲轉身時,屋門“嗙”一聲被撞開,尹忠半扶半拉地將酒氣燻天的人給拽進了屋。
望見沈時葶,他免不得一愣,再瞧她的藥,頓時了然道:“沈姑娘,主子醉了,今夜恐是用不得藥。”
沈時葶愕然,點點頭,便過去搭把。
尹忠卸去身上的重擔,十分自覺地喘息道:“那屬下告退。”
聞言,正給陸九霄褪薄衫的兩隻一頓,瞪大眸子轉身,欲要上前叫住尹忠,“尹護衛,我——”
話未盡,有人摸著她那隻將她拉了回去。
毫無防備被這麼一拽,她往後跌了兩步,就見陸九霄借力坐起了身,抬松了松衣領,含糊又煩躁道:“熱水放好了嗎。”
沈時葶一頓,隻好去燒了水。
醉成這樣的陸九霄她著實沒見過,且不知這人醉過去卻是比清醒時脾氣好得多。
很快,沈時葶便伺候好他沐浴,將人扶到床榻上,掖好被角,闔緊床帳。做好這些後,小姑娘喘了兩口氣,便悄聲離開。
星雲流動,萬籟俱寂。
借著酒意,他很快就沉沉睡下。
陸九霄下意識側身往裡側探了探,心落了個空,沉睡的人眉心一緊,倏地墜進夢——
夢裡四處漆黑,伸不見五指,一絲半縷的光都沒有。
他隻身坐在角落,忽的一顆星子緩緩升起,瞬間照亮一片。
可不幾時,那顆星便緩緩下墜,他試圖去抓住,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它的餘光在自己心緩緩流逝。
周遭一切,漸漸暗下。
正此時,眼前驀然照過一束光,亮得他不得不暫時閉上眼,眉心一蹙。
就聽一道軟乎乎的聲音對著他耳朵喊,“世子,世子?”
榻上的男人猛地睜開眼,入眼便是一張未施粉黛的小臉。
她正揪著細細的眉頭,心覆在他額頭上,反復試了幾次溫度,似是試不出個所以然,她倏地起身彎腰,一副要以額抵額的姿勢。
卻在撞進那雙清醒無比的眸子時,驀地一怔,動作生生僵在半途。
陸九霄輕輕掀了掀眸,嗓音微啞道:“燙嗎?”
沈時葶屏住呼吸,正欲應聲,卻冷不丁被人摁著後頸壓了下去。
額頭貼在了男人的額間。
鼻尖與鼻尖似觸非觸。
“試出來了嗎。”他淡淡道。
一瞬怔忪後,她猛地起身,眼眸微微撐大,“一點。”
“哦,那要用藥嗎?”他抬眸看她。
聞言,沈時葶將床頭小櫃上的碗盞捧起來,“世子先將解酒藥喝了吧,酒未消解,不可用其他藥的,昨日又少服了一帖藥。”
這個“又”字,頗能體現出姑娘的不悅之意。
照這麼個用量用法,幾時才能將他的病徹底去除呢?
陸九霄眉頭一抬,笑似的挑了下嘴角,看著遞過來的棕色瓷碗,緩緩坐起身,靠在引枕上。
“抬不起來。”
她一滯,隻好捏起湯匙,一口一口往他嘴裡送。
其間,氣氛出其的安靜。
待到一碗藥湯見底,陸九霄瞥了眼空蕩蕩的小櫃,“我蜜餞呢?”
沈時葶一頓,那小臉上的神情顯而易見告訴男人個字。她忘了。
“我去拿。”
說罷,她匆匆忙忙要起身,驀地被人拉住心,他那隻“抬不起來”的將人往回一拽,張嘴咬住那兩瓣微甜的唇,輕輕吮了一下,還咬了一下。
“嗯……”她不得不單膝跪在床榻邊沿,兩搭上他的肩。
正此時,門外傳來“篤篤”兩聲。
尹忠道:“主子,賀都督來了。”
聞言,沈時葶掙扎了一下,趁分開的間隙道:“有、有人來。”
可陸九霄也不知發的哪門子的瘋,方才喂他醒酒湯時還安安分分的,眼下像是被她一掙扎觸動了關,整個人又兇了起來。
沈時葶被他吻得險些喘不上氣,僅能從喉間發幾聲“嗯嗯”以表不滿。
須臾,男人松了,往後退了一寸。
他拇指指腹摩過小姑娘白玉似的臉頰,輕輕刮了兩下,引起她一陣顫慄。
“你能不能別動,讓我親一下。”
說罷,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望了她一眼,薄唇復又貼了上去。
而她果然不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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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進屋時,沈時葶正收拾著小幾上的碗筷。
他餘光撇了一眼,就瞧見小姑娘那紅腫的唇瓣,他徑直走向床邊。
陸九霄懶懶地看他一眼,似是早知他要來,半點意料之外的情緒都沒有。
賀凜在床前落了座,隻盯著他瞧,並未有要先開口的意思。
終於,半響過去,陸九霄還是不耐煩地看過來,“你能別每回找我都跟啞巴似的嗎,我會讀心術啊?”
見他終於看過來,賀凜正了正神色,道:“昨日之事,你在聖上面前——”
陸九霄狀似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知道。”
要裝成毫無芥蒂的模樣。
賀凜點點頭,對他這副平靜的模樣略有驚奇。
既如此,他也松了一口氣,“我先回了。”
“等等。”陸九霄喊住他,“二皇子何時能發兵?”
賀凜回頭,“隨時。”
聞言,陸九霄道:“李家遲遲沒有動作,是因對聖上立四皇子為儲還抱有希望,若是真到了希望渺茫,他們必會提前動作。”
賀凜皺眉,頓時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李家是一團即將燃起的熊熊烈火,而陸九霄欲給這團火添一把柴,那把柴就是他自己。
一旦宣武帝對他愈發意,李家便會愈發著急,宮變也會提前發生。那麼,宣武帝也許會提前被逼讓位。
而令賀凜驚異的是,他當真絲毫不顧念與宣武帝的親父子情誼。
思忖過後,賀凜道:“小心為上,凡事過猶不及。”
這便是默認了他的主意。
賀凜轉身離開,腳步忽的一頓,復又側身問:“你還沒娶妻,候夫人能準你納妾嗎?”
話落,床榻上的人神色一怔。
顯而易見,他還未想過此事。
納她為妾嗎?
他確確實實,從來沒想過。
但是現在,想想好像也無妨。
賀凜見狀,微微提了提唇角。
這人再怎麼變,骨子裡的薄情也依舊在。
第58章 抓現行
《芙蓉帳》58
少頃,賀凜離了侯府。
那位“薄情的人”思忖了片刻納妾之事,但一想昨夜所聞,他隻好先將這等子心思壓了下來。
於是,男人穿戴整潔,一改昨夜酩酊大醉的模樣,敲窗喚了尹忠與秦義進來。
護衛立即二人推門而進。
陸九霄朝尹忠道:“柏河潰堤時,受災的那些人家如何安置的?”
他記得柏河潰堤後朝廷是撥款賑災過的,可依他對錦州知府為人的了解,這賑災款能有一半落到實處便算是好的。
而恰恰,尹忠昨夜才得了一封從錦州傳來的急信。
信所言,正是此事。
錦州城有兩扇城門,一扇在東,一扇在西。而越往城西,民巷越少,人越冷清,城西郊外更是凋敝清冷。
那些受災百姓便被安置於此,修建了幾個不避風不避雨的棚子供人居住。
條件之差,已至食不果腹的狀態,就在他們前腳離了錦州的那日,後腳錦州城西便發生了暴-亂。
不過知府倒是個有本事的,很快便將此事壓下,偽裝成山匪劫舍。
聞言,陸九霄問:“李擎呢?”
“聽說李二公子病重,李大人連夜去往齋露寺瞧他了。”
陸九霄提了提嘴角,真是兄弟情深……
“你書信一封,讓酒莊管事的開銀與糧倉,親自布棚施粥。”
尹忠正色,很快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