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某一次宮宴,趙淮旻醉酒後扒拉著他瞎嚷嚷,紅著眼道:“父皇若是對我有對你一半好,我至於這麼成日成日想法子討好他麼?”
那時候他才發覺,聖上對他,是好得過分了。
“行了,你坐下。”宣武帝道。
不幾時,大太監彭公公便將白玉棋盤端了上來。依照慣例,陪宣武帝下完兩盤棋,約莫就能放他出宮了。
其實說起來,陸九霄的棋藝,也算是自幼被迫陪同宣武帝對弈,一點一點磨出來的,甚是難得。
一刻鍾後,陸九霄一局險敗。
太監重置棋盤時,就聽宣武帝緩緩道:“你啊,我瞧皇後說得對,這些年是有些任意,成日同那些酒囊飯袋在一塊,難免消沉,就該給你找點事,省得你惹是生非,招來禍端。”
話落,彭公公抖地掉了顆棋子在棋盤上。
陸九霄垂眸,沒應話。
兩局後,宣武帝果然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揮了揮讓他走。
陸九霄起身,片刻也不耽誤,抬腳便退下。
才至暖閣外,便撞上了鐵甲未褪的陸行。
父子二人相視一眼,半響無言。在陸九霄欲走時,還是陸行先叫住了他,“傷愈能下地了,便搬回府吧,你母親日日掛心你,省得她隔差五地往你那犄角旮旯的巷子跑,且府裡的婆子也能照顧周道,你那破院子,廚娘能有家裡的好?再說,尹忠和秦義兩個大男人,哪曉得如何照料人,還有你那兩個婢女,我瞧也笨笨腳的,還不如你妹妹靠譜。”
陸九霄嘴角輕挑,微不可查地“嗤”了聲,“想要我回府就想要我回府,說那麼多作甚。”
說罷,他背轉著那把扇子就走了。
陸行原地瞪著他那囂張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一個刀背敲過去,不知道還以為他吃炮仗長大的,哪來這麼大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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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響,緩和了下情緒,他才撩開簾子,進了暖閣。
隻見宣武帝望著那一盤散亂的棋子發怔,最後長籲了一口氣,“陸行啊。”
第29章 他的命
《芙蓉帳》29
“陸行啊。”
宣武帝口吻沉沉,兩肩亦不似像在朝臣妃嫔面前那般,端得直莊嚴,反而微微垮下些,倒是將他襯老了幾分。
分明隻比陸行年長上四五歲的年紀,可兩鬢的白發硬生生給他多添了十歲,瞧著蒼老許多。
“皇上。”陸行畢恭畢敬地行了個武將的禮節。
宣武帝揮,讓他坐下。
“兩月後又要回去冀北,這一走,又不知幾時回了。”宣武帝搖頭笑笑,“苦了你替朕守這邊疆,一家子老小,一年也見不上幾回。”
“微臣職責所在。”
話落,室內靜默數刻,一時無人開口,突兀得很。彭公公十分有眼力勁兒地給兩側的宮人打了個退下的勢,於是珠簾“哗啦啦”地響起,直至人走光,他又傾身給帝王添了盞茶。
宣武帝這才緩緩一嘆,“朕這些日子,常常夢見陸蘭,原都快記不清她的相貌,這一夢,倒是瞧仔細了。”
陸行背脊一僵,口吻有些生硬:“皇上。”
彭公公眼觀鼻鼻觀心,佯裝出神沒聽清。
宣武帝抬頭看他,“九霄那孩子,模樣全承了他親娘,俊得很,性子倒是像朕年輕時,活像一頭怎麼訓也訓不服的狼崽子,朕時常想著,這麼幾個兒子裡,他最像朕。”
“皇上慎言!”陸行警示地瞥了眼彭公公,彭公公識地背過身去。
可彭公公伺候聖上半輩子,這宮裡的密辛,沒什麼他不知曉的。
當年的陸二姑娘,陸侯爺的親妹子,可是他親眼看著從乾清宮的寢宮出來的。就連後來診出喜脈的太醫,都是他親自送去陸家,又將脈象結果帶回了宮。
可當年聖上根基不穩,前有狼後有虎,又顧忌著前皇後的母族,多種桎梏之下,他不得不棄了將陸二姑娘接進宮的打算。
且當年二姑娘早已有了與旁人的婚約,做出這等有辱門風之事,老侯爺與老夫人氣得要與其斷絕關系,將人遠遠送去了寺裡。
直至生產,都從未去看過一眼。
陸行心下舍不得這個妹子,快馬加鞭趕到寺裡,卻逢陸蘭難產,整整兩天一夜,孩子的哭聲是落地了,陸蘭卻斷氣了。
聖上心有愧,且對陸二姑娘的情誼也不是假的,這麼些年心心念念,全補償給了陸世子。於是世子爺就是將天捅了個窟窿來,聖上也能替他兜著。
因著這一層緣故,彭公公拿陸九霄是當祖宗看的,比對宮裡的皇子還上心。
隻是近些年,聖上這江山坐穩了,人也老了,便頻頻念起往事,越發的不滿足。愈是到了立儲的時候,他就愈是惦記陸世子。
還常常夜裡嘆道,他與自己年輕時,最是相像。
其之意,可想而知。
彭公公豎起耳尖,便聽宣武帝道:
“朕知曉,不說了。隻是朕近日思來想去,總覺得近些年太縱著他,尋思著給他安置個合適的差事,也算養養他的性子,你這個做父親的,可有好的提議?”
陸行眉頭一皺,脫口而出道:“他心思不在此,還是罷了吧。”
聞言,宣武帝有些不樂意了,微怒道:“你這個做父親的,怎就半點不惦記他出息!”
陸行漠著一張臉,硬邦邦道:“陸家祖上的蔭蔽,夠他造了,微臣不盼他出息,隻盼他能安安生生一輩子。”
末了,他又堵了一句:“一個朝臣之子,何以使聖上費心,隻不過添人口舌罷了。”
這話噎得宣武帝一滯,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啊,添人口舌,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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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
“哗啦啦”一聲,小幾上的杯盞茶盤盡數落地,乒鈴哐啷碎了成好幾瓣。
“皇上真這樣說?”女人的嗓音因激動難耐而有些尖銳發顫。
小太監將腦袋嗑在地面上,顫道:“回娘娘,是。”
李氏靜了一瞬,倏然揚起嘴角,猙獰地笑了兩聲。你說聖上專情麼,這後宮的女人一個接著一個,被他寵上天去的貴人妃嫔,隔個
五年就能蹦出個新的。但你要說他無情麼,瞧,一個死去的陸蘭,二十一年了念念不忘,連帶著宮外的陸九霄,都能輕而易舉得到她得不到的一切,恩寵,偏愛,雲雲盡是……
她這些年本想相安無事,那陸九霄缺甚,聖上給,她也給,區區一個永定侯世子,比宮裡的皇子日子過得還要好。
隻要聖上不打陸九霄的主意,她就睜隻眼閉隻眼,可為何他偏要?!
此時,大宮女祥月匆匆撩開簾子,“娘娘,二公子遞牌,說是急見娘娘,奴婢聽說因著上回聖上發怒那等事,國公爺近日就要將他送去寺裡。”
聞言,李氏冷笑,“一個陸九霄他都搞不定,那好好的馬兒,沒踩死陸九霄也就罷了,還惹得聖上下令嚴查,本宮還要他作甚?成日隻知招惹是非,本宮看他去寺裡誦誦佛經也挺好。”
這就是不見的意思
了,祥月了然,欲屈身退下,又驀地被叫住。
隻聽李皇後道:“你等等。”
說罷,她起身書信一封,交到祥月,囑咐道:“小心些,務必要國公親啟。”
祥月慎重地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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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清宮出午門,落日的餘暉給巍峨皇宮鍍上一層朦朦金光。
陸九霄負走著,秦義時不時瞥他一眼,撓一下腦袋,再瞥他一眼,碰了碰鼻尖,再再瞥一眼……
直直撞上男人那雙不耐煩的眸子。
“你有事說事,吞吞吐吐作甚?”陸九霄斜他一眼。
秦義這才道:“茴香姑娘,昨兒被個小掌櫃堵在百香樓逼著唱曲,她不願,兩邊爭執時摔下了樓。”
陸九霄皺了下眉頭,她一個唱曲的不願唱曲,生出這種事端,怪得了誰?
他莫名其妙瞥了秦義一眼,似是道:這種事同我說作甚?我是大夫嗎?我還能瞧病不成?
秦義心下戚戚,人家茴香姑娘,可是為了世子您才不願給旁人唱曲啊……
不多久,行走至馬車邊上,陸九霄當真絲毫沒有心地就上了馬車,也沒問一句茴香的傷勢,這等無情,不得不讓人嘆服。
就是秦義,也深深折服。
此時正是用晚膳的時辰,各處的酒樓飯館,都是人流高峰。
一股股肉香味兒彌漫整條街道,叫人聞著,都頓生食欲。
陸九霄鼻尖微聳,不知怎的,喉間漫出一絲清甜的骨頭湯味兒……
他面無神色地默了一瞬,忽然抬了抬眸子,恰馬車一個拐彎,他倏然開口,“掉頭回去。”
秦義眉頭一跳,下意識接話:“世子,去百戲樓嗎?”
“花想樓。”裡頭慢悠悠地說道。
天半明半暗,甜水巷口傳來一道琴音,是花想樓開始接-客的暗示。隻是此時來的人較少,兩兩,摟著老相好蜜裡**。
陸九霄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堪一推開屋子,就見兩道身影齊齊並列站在窗前。
左邊是一身桃色襦裙的沈時葶,右邊是雲袖。
隻聽雲袖抬指著不遠處道:“瞧,沈姑娘,那條街便是迎安大道,那是全京都最熱鬧的街,喏,那最高的望江樓,裡頭的吃食華而不實,賺有錢人的銀子,不過倒是個賞景的好地方,窗子對面就是桃花江,春日最好賞景,江面全是掉落的桃花花瓣,可美了。”
“還有往西的巷子……”
“東面有座秋華山,觀音廟就建在半山腰……”
好一會兒,雲袖幾近將京都的熱鬧繁華全用指指了一通,口渴地捧著溫水抿了一口。
陸九霄無語凝噎地瞥了一眼那兩道身影,竟不知派來的侍女是個話嘮。他正欲出聲之時,雲袖倏地道:“沈姑娘,怎的了?”
男人微一頓。
小姑娘側了下頭,看的是錦州的方向,即便此處壓根連錦州的皮毛都瞧不見。
她輕聲道:“錦州也有好些熱鬧地方,也有一座臨江的酒樓,華而不實,貴得離譜,有一年生辰時我阿爹偷偷帶著我去過一回,江面上還跳著錦鯉呢。”
她說著說著,語氣不由有些跳躍。
雲袖正要捧場地應話,常年習武使得她比常人要敏感許多,忽覺身後灼熱,她側過身,猛地一僵,“世、世子。”
肉眼可見地,小姑娘的背脊隨著她這一句“世子”,也僵了一瞬。
但很快,她就轉過身來。僵住的嘴角倏然上揚,隻是那弧度比之方才對著窗外時,難免要刻意許多。
她疾步上前,“世子傷好了?”
說罷,兩根細細白白的指搭上了陸九霄的腕,小姑娘低頭凝神靜了數刻,兀自點頭道:“是好了。”
陸九霄擒住那兩根指,在指腹上捏了兩下,“錦鯉,然後呢?”
雲袖很識地退下,闔上了門。
沈時葶被他問得一頓,顯然,他是聽到她的話了。
正此時,最後一縷餘暉散盡,夜色徹底暗了下來。花想樓下響起一道黃鸝般動人的歌喉,和琴音……
最臊人的是,門外不知是哪個登徒子在調戲小娘子,那些葷話,一個字一個字從門縫傳進來。
沈時葶面色十分淡然,絲毫沒有半點難為情。
似是在告訴他,這些話她每晚都聽,就躺在那張梨木大床上,聽著這些鬧騰的動靜,緩緩入眠。
她伸攥了下男人的鞶帶,在陸九霄出神之際,踮腳在他喉間親了一下,褪了繡鞋,兩隻穿著足衣的小腳丫踩在男人的靴面上。
“世子?”她似詢問地喊了一聲。
在陸九霄並未有任何言語舉止後,便“啪嗒”松了暗扣。
很快,陸九霄的衣裳便被她弄得凌亂不堪。
他甚至來不及問她從何處學來的段,就將她抱到了床榻上。
燭火盈盈,千青絲覆在白玉背上,平平地鋪至臋,兩條又白又細的蹆,直地橫在被褥上
……
香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