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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活死人
《芙蓉帳》1
白日裡的花想樓阒若無人,同夜裡的鶯歌燕舞比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冷清至極,乍一看,不像秦樓楚館,反而像一座典雅的茶樓。
陸九霄正蹙眉之際,頭頂的木板傳來“嘚嘚”的腳步聲,須臾,老鸨捂著唇從樓閣匆匆而下,一副難以置信地神情,驚喜道:“欸喲!陸世子怎這個時候來了?可是來尋阿葶的?”
陸九霄嫌棄老鸨聒噪,眉頭擰得更緊,卻在捕捉到“阿葶”二字時微微抬眉,是了,那日那個叫王什麼的便是喚了她一聲阿葶妹妹。
思此,男人側眸,“她人呢?”
老鸨笑得愈發開懷,當即便領著他上了二樓的木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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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陸九霄從花想樓離開後,沈時葶的日子,說不上舒心,卻也安然無恙,至少目前是。
那枚她舔著臉要來的平安扣,當真成了她的保命符。
不說接客,這麼好好個尤物,哪怕是侍酒獻舞漲漲名氣,若是哪日不得陸世子歡心了,也能速速尋到下一位。
石媽媽幾次番打著這樣的主意,可每每瞧見她腰間那枚平安扣,便是張不開嘴。
於是,她徹底清闲了幾日。這人靜下來了,心好似也一並靜下來。
她仔細思量了自身處境,夜夜對著京都的月色發怔,一時間,夜裡那從四處奔湧而來的鶯啼燕語,她竟也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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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月的溫度正正好,日頭被叢叢雲層裹住,隻些許暖光照地而來。姑娘隻著一件青綠色錦裙坐在小桌前,書頁翻過的“簌簌”聲,合著蟲鳴鳥語,生生襯出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來。
若沒有那忽然而至的推門聲的話——
隨著“吱呀”一聲,她身子猛然坐直,頭翻閱的書冊,也驟然合上。
這個時辰進屋子的,無非是丫鬟和妙娘子,沈時葶神色慌張地扭頭看去,嫣紅小嘴驚訝地微張了一下。
“陸世子?”這個時辰,他來作甚?
還不及她琢磨個所以然,男人便信步朝她走來,一把握住了她的腕,隻道:“你跟我去個地方。”
陸九霄眼角的餘光瞥到她身後的醫書,幹脆連那書一並塞進她,“走。”
根本不給她開口詢問的會,陸九霄便一路拽著她從二樓下到一樓,其間小姑娘跌跌撞撞,口裡偶爾驚呼兩聲“陸世子”,他那步子也沒停下半拍。
這樣大的動靜,香閨裡兩眼困頓的姑娘們皆是好奇地推了門出來,趴在雕欄上張望著,可隻剩兩抹消失在小門處的身影,和石媽媽那一聲聲緊張著急的叫喚。
門外,陸九霄拍了拍馬背,朝她道:“上馬。”
沈時葶揉著剛解脫出來的腕,四下望了兩眼。寂靜的擁窄街巷,往右是一條路,往左又是一條路,誰能知道繁華的花想樓,其實也不過坐落在一處清冷的巷子口。
她咬了咬唇,輕聲問:“去哪兒?”
陸九霄皺眉道:“不會把你賣了,快些。”
左右她已經是被賣到此處的,他還能給她賣哪去?
沈時葶倒是不怕的,經歷花想摟這一遭,她那點膽子也早就磨厚了些。見陸九霄神色冷肅,當真急切,她也不敢磨蹭,抬腳踩住下端的勾繩。
卻是翻了半天,也沒翻上馬。
男人耐心殆盡,幹脆握著她的腰將她給提了上去,隨後才翻身上馬。
他握著韁繩,沈時葶整個身子都被他圈進懷。
緊接著,他用力一拽,那馬便飛似的穿過幾條街巷,速度之快,叫人乍舌。
清風撲面,耳畔盡是“呼呼”風聲,沈時葶嚇得當即閉上眼,一張小臉蒼白,頭的書被拽得褶皺不堪。
一刻鍾後,她暈乎乎地下了馬,瞧著門匾上的“璽”字,都瞧出了兩道影子。
沈時葶難受極了,江南水鄉長大的姑娘,莫說騎馬,便是連馬毛都沒碰過一根,現下摁著胸口,隻想嘔吐。
但她四周一覷,不得不跟上陸九霄的步伐。
墨黑的大門儼然開著,纖雲著急忙慌地踏門而出,“世——”
她頓了頓,驚異地看了眼世子身後的姑娘。既是訝於她的驚人之姿,更是訝於這個節骨眼,世子怎的還帶了個姑娘來?
瞧這打扮,還不是正經人家的姑娘?
她穩了穩,繼續道:“世子,大夫已候在側廳了。”
陸九霄頷首,卻是回頭朝那腳步虛浮的姑娘道:“跟上。”
沈時葶掐了掐虎口,將眼角的淚逼了回去,匆匆小跑了一段才恰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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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宅子處處彰顯華麗奢侈,就連那院子央的蓮華池裡的幾條金燦燦的錦鯉,都與其主人有著如出一轍的貴氣感。
但實則璽園不過是進院落,沒多久便能從正門走至西廂的書房。
書房左側的那堵牆已然成了一扇門,橫在一處,生生剖出了裡頭一間密室。
沈時葶眸子不由瞪
大了些,空餘的那隻微微攥了攥,心也突突跳了兩下。
待再往前走,裡頭卻簡陋十分,隻一張長桌,一把長椅,和角落裡狹窄的木床。
床榻上平躺著個瘦骨嶙峋之人,雙眼緊閉,一動不動,總之不像個活人。
他面色青紫難分,活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喘不上氣來。
陸九霄皺著眉頭看向身側的小姑娘,“你瞧瞧,什麼症狀。”
沈時葶一怔,她萬萬沒想到這位閻王竟是讓她來治病救人的。
可此刻由不得她多問多想,趕忙上前探了探那人鼻息,便扭頭問道:“有銀針嗎?”
一直心驚膽顫候在一旁的纖雲忙點頭,“有的,有的。”
一室靜謐,所有人都屏息凝視著這個身量嬌小,面色白皙,膚如凝脂的小姑娘。
陸九霄心緊握扇柄,眉頭緊鎖,直至榻上之人的面色暫緩,纖雲在一旁重重舒出一口氣之後,他才松了松。
陸九霄目光上移,落在了小姑娘柔白的側臉上。
不似尋常的花樓女子那樣將烏發高高挽起,她一頭青絲如潑墨似的,直傾腰間,隨著她一舉一動,輕飄慢晃,殊不知如此,卻更顯風情。
須臾,榻上之人的臉色徹底恢復正常,沈時葶便將扎在他發間的銀針,一根又一根收入布囊。
過了那個緊張勁,陸九霄便又沒骨頭似的倚在房柱旁。
他眼神隨意一掃,落在方才情急之下他塞進小姑娘頭的那本醫書上,書皮都撕了一道口子,那紙頁,露出杏色的一角……
陸九霄順翻開,一張京都地圖,飄飄然落在他腳邊。
那上頭甚至還用紅墨圈出了好幾個街口名稱,一路從花想樓,畫到了城門口……
男人唇角微微提了提,將地圖折好塞進書頁,再抬頭時,恰好她起身道:“世子,無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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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下,望著在書房進進出出的兩個丫鬟,沈時葶仰頭道:“木僵之症暫無藥可解,偶爾氣血不順,呼吸困難,都實屬尋常,及時疏通便無大礙了,可至於人能何時醒,未可知。”
這木僵,通俗些說,便是活死人。
至今還尚未有對症之藥,沈時葶所言,確實不錯。
陸九霄垂眸,見她鼻尖沁出一層薄薄的汗,那雙夜裡亮盈盈的眸子,白日裡竟是純澈十分。沒有那些惑人心弦的樂聲和香粉味兒,她好似變了個人。
與那夜,在他側頸啄吻,在他耳畔討好的人,不似一個人。
陸九霄抬起扇子,拂開她肩頭掉落的白花,這看似無意的舉措,都蘊著他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輕浮。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復又側身吩咐纖雲道:“去把側間的郎送走。”
沈時葶僵怔一瞬,目光在他那煩人的扇柄上微凝一息,跟上前時,她低頭翻了下書頁,見那圖紙完好無損地夾在裡頭,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馬車穩穩當當前行。
陸九霄的馬車瞧著大,可裡頭卻擺著張榻幾,佔去大半空間。兩個人坐在裡頭,竟還有些擠。
密閉狹小的空間,她發稍的香味一股一股鑽入鼻尖,就是陸九霄無心注意也不行。
他側了側眸,見她挺地端著身子,盡力往反方向靠攏,整個人都快貼在車廂上,顯然已經竭力不挨著他了。
陸九霄哂笑一聲,正收回目光時,卻忽然瞧見她腰間掛的那枚藕黃色的平安扣。
男人眸子微眯,下意識伸碰了一下。
誰知沈時葶反應這樣大,活像叫人搶了命根子,當即連帶玉的緊緊捂住,那皓月似的眸子都瞪大了些許,她嗓子吞咽一下,道:“世子,這個,不是已經贈我了嗎?”
他有說,要拿回來嗎?
碰一下,至於嗎?
四目相對,靜謐無聲。
半響,男人嘴角徐徐挑起,竟是十足不要臉地道:“哦,我反悔了。”
沈時葶呼吸一滯,卻仍不肯松,僵著頭皮道:“世子……”
最後一個音落地,馬車恰好踩過一個小泥坑,她整個人趴在了陸九霄腿上,那簪在她發間的銀釵瞬間脫落,一頭如墨如錦的烏發頓時散開。
同時,“咚”地一聲,沈時葶腦門磕到了榻幾上。那一下不可謂不疼,她紅著眼仰起頭,淚朦朦的……
像是戲本子裡,至純至欲的白狐精。
專會勾人心的那種。
面面相望時,男人眼角的笑意漸漸退卻,薄唇輕啟,沒頭沒尾地低語道:“我看看。”
沈時葶也不知他要看甚,正要爬起身時,腰間一松,那在腰間箍得緊緊的綢緞登時松解。
她還來不及起身,男人的掌便押在她後腰上,生生給她摁了回去。
隨即,背上一涼,小姑娘下意識掙扎了兩下,又被陸九霄一掌給拍老實了。
陸九霄眸色微暗,指腹在她背脊上下摩挲,柔白,光滑,沒有參雜一絲礙眼的青痕紫痕……
甚好。
他掌心的力道松開,也沒再要搶她腰間的平安扣。沈時葶咬著唇系上腰帶,馬車一停,她逃似的跑了。
陸九霄勾了勾唇,嘖,那夜投懷送抱的時候,她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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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沿路而返,他靠著榻幾閉目休憩。
途徑迎安大道時,一陣風將車幔吹開,陸九霄睜了眼,恰見林立鋪面之間,那橫在街邊的告示牌。
上頭貼著無數泛黃的告示,和幾張陳年的通緝令。其一張畫著人像的,若仔細瞧,與方才那密室瘦得脫水的活死人足足有八分相似。
此人名喚高尋。
賀忱舊部,曾經的軍府參軍。
役都一戰棄逃,各州府懸賞白銀百兩,予以通緝。
…
…
很快,馬車便停駐在璽園門外。
陸九霄彎身下車,徑直入內。
而那頭,石媽媽拉著沈時葶,滿眼盡是期待,急不可耐地問道:“陸世子帶你去哪兒了?”
畢竟,陸九霄還是頭一回將她這花樓裡的姑娘帶出這扇門,實在讓人不能不多想。
他莫不是,想替這丫頭贖身?
思此,石媽媽那雙豆子大的小眼睛瞬間迸出一道光,面上含帶了絲討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