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道:“體面,得力……”
嘆息之間,人仿佛驟然衰老,失了僅剩的銳氣,輕飄飄一張紙,又落了地,兄妹倆剛對視,就聽沈秉林低聲說,累了,讓他們先回去吧。
“叫阿崢過來。”
沈禾之捧起杯盞,今年多雨,南地的春茶嘗著苦澀,她看著庭院內沈弗崢愈近的身影,心內冷嗤一聲,這麼多年一枝獨秀,如今當真是世無其二了。
她本該沒什麼怨言的。
她的兒子受沈弗崢照拂,沈弗崢在家族內的維系平衡上,沒有錯處供人指摘。
錯就錯在沈弗崢自己輕賤,她牽紅線到蔣骓堂姐那兒,他都瞧不上,她雖惱過,但也隻當這位光耀門楣的侄子目下無塵,心氣甚高。
細算算,的確是蔣骓堂姐高攀。
可章清姝的女兒又何德何能?
當年章家離京,昔日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一朝不堪配,她才同蔣聞結了婚。
雖然婚後蔣聞待她一直冷淡,但這“不堪配”三個字,永遠叫她思之快意,永永遠遠勝章清姝一頭。
章清姝這輩子都不配再與她相提並論。
如今她的女兒要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決不允許。
既然老爺子不肯表明態度,那就讓章家人來表明態度,當年章載年也不是非離京不可,是他傲骨難折,才斷送了章清姝和蔣聞的姻緣。
章家人寧折不彎,是低不下來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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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她就叫人備車去了一趟州市,這麼多年,禮往這兒送,沒被收過,她自己倒是第一次過來。
正值五月,車開不進巷子裡,隻能步行,一路槐花如雪,沈禾之卻深深擰著眉頭,嫌這濃鬱花香太粗俗鄉野。
兩進的小院子,隨處可見牆瓦修補的痕跡,任人怎麼吹捧獨樹風骨,到底是凡夫俗子,落沒了就是落沒了。
院子裡,花草倒都一派精心照料的蔥鬱。
蔣聞說過,章載年除了擅書擅畫,也喜歡侍弄花草,尤愛養蘭,蘭者,纖弱不失筋骨,暗香盈盈,品性脫俗。
當時以為是借花思人。
如今一看,倒是真的。
一個手腳麻利的老僕出來迎她,不冷不熱的態度說著:“老先生最近身體不好,剛剛午睡醒來,要緩一會兒,您先請到偏廳喝杯茶。”
糙木茶案上,卻置一杯九窨一提的茉莉銀針,耗時費力的復雜工序亦表明昂貴價格。
沈禾之望著杯子,淡淡笑容裡藏著些許譏諷,到底是假清高,離了京,封了筆,還不是要擺門庭若市的譜。
“這麼好的茉莉銀針,市面上怕是難找吧?老先生身體不好,倒是為難他常見客了。”
蒲伯將茶盒放回原位,背身整理櫃子,淡淡答著:“不怎麼見客了,今年就開春沈四公子來看望,老先生見過,這茶也是他帶來的,老先生不愛喝花茶,我們彌彌小姐倒是喜歡,平時家裡女親朋過來,就讓泡這個茶。”
聽到沈弗崢,茶香濃得沈禾之眉心一跳,她裝作自然放下杯子,問道:“我那個侄子常來麼?”
“前年第一回 來,之後年節來看望過幾次,人不來,也叫人送禮來。”
沈禾之蔑然翹起唇角,怕是沈弗崢對他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這份孝心,為著個小妖精,倒真是著了迷。
“阿蒲。”
外頭喊了一聲,老僕忙應著出去,再進來,手邊攙著章載年。
他不像沈秉林那樣老了衰了,威嚴依在。
章載年年輕時是就是沒架子的人,看人總有三分溫笑,從容如暮春晚風,垂垂老矣也有一股子蘊藉自華的氣度。
他瞧著茶案前的人,眯眼辨了辨,好像過去的事情許多都不記得似的,好半天才說:“是禾之啊。”
沈禾之幾乎在這一聲裡軟了手腳,時光飛轉到年少時,她為了見蔣骓,不得已去常錫路找章清姝,因蔣聞總是跟著章清姝跑,兩人形影不離。
但她跟章清姝不交好,抹不開面子去敲門,經常在門口猶猶豫豫時,碰見下班的章載年,提著一兜子水果,那時候他笑起來臉上還沒有這麼多皺紋,很是溫潤英俊。
“是禾之啊。”他走近問,“怎麼不進去?”
她接過章載年遞來的蘋果或者橘子,捏在手裡,掐來掐去,大小姐的架子將她撐得不發一言。
章載年對小輩總是友善寬容,便攬著她的肩,笑著說,進去跟清姝他們一塊玩吧。
再坐下來的時候,沈禾之腦子是空浮的,隻見對面的章載年嘴唇在動。
“好多年沒見過你了。”
這趟過來要說什麼話,沈禾之一早想清楚,此時卻思緒盡亂,由著本心的,從蔣聞談起。
“您當年離京不久,我就和蔣聞結了婚,不好意思來見您。”
章載年和藹笑笑:“各有姻緣,都是好事。”
最後在敘舊般的聊天裡,她依然把這趟過來想說的事說完了。
她說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您離京,如今跟蔣聞在一起的應該是清姝,到底是門第之別把他們分開了,最後我才能跟蔣聞結婚,如今看著小輩們像是要重蹈覆轍,很不忍心。
“您當年要是肯抹開些面子,繼續留在京市發展,今時今日也不會是這樣的章家,您的外孫女未必不是阿崢的良配,如今雲泥之別,倒叫人都很為難了。”
“阿崢父母很滿意孫家千金,前陣子這孫小姐還找上阿崢,說肯讓阿崢把彌彌養在外頭,這……實在荒唐,也太侮辱人了,彌彌應該也沒跟你們說,小姑娘一個人在京市無依無靠,也沒什麼法子,實在是叫人心疼。”
話點到為止,天擦黑,沈禾之就從巷子裡出來了。
而章載年,坐在晚飯桌上,依然眉頭緊縮,提不起食欲。
見菜都快涼了,老先生還沒動筷,蒲伯提醒一句。
章載年心思深重地說:“想到清姝了,是我的傲氣,毀了她的姻緣。”
蒲伯忙勸著:“您千萬別這麼想,後來不也嫁給合心意的人了,清姝小姐也說過,她不後悔。”
“後悔又當如何?悔也無用。”章載年神情越發落寞,低低說,“可現在彌彌,不該的……”
他想起上個月鍾彌回州市過生日,他誇她這趟回來像長大了,在桌前練字都比以往靜多了。
鍾彌抬頭,心事重重裡露一個笑:“人嘛,總會長大的。”
章載年也笑,說著:“是長大了,有心事也不跟外公說了。”
鍾彌放下筆,親昵抱住他胳膊說:“如果有好事,我就告訴你!”
“那不是好事就不告訴了?”
鍾彌花兒一樣的笑起來,撒著嬌,逗他樂:“怎麼會沒有好事!我昨天吹蠟燭都許願了,滿陵陽山的菩薩都聽到了!現在正在施法呢!”
外公笑容慈愛,搭著她手背輕輕拍,說好好好,外公等著你的好消息。
第69章 卷草紋 意延綿,一生美滿
五月中旬, 京市過午的陽光已見盛夏燥烈,從舞團大樓的檐陰下走出,灼日將人烘烤, 鍾彌加快步子往停車場走去。
剛剛聯排結束,回化妝間, 手機裡躺著一通章女士的未接來電,浸滿卸妝水的棉片敷上一側眼皮, 她拿另一側的視線瞄回撥過去的手機。
幾聲嘟響後, 屏幕上顯示由零開始跳升的通話時間,鍾彌戴著藍牙耳機,說自己剛剛在排練,才看到手機。
“有什麼事嗎媽媽?”
棉片卸下一片濃彩,她換一張新的, 往另一邊眼皮上蓋。
兩秒安靜, 章女士柔和的聲線從電話裡傳來:“你外公來京市了,年紀大了,可能也是太久沒出過遠門, 人剛到, 準備去酒店, 心髒病突然犯了。”
卸妝水倒多了,手下按力一重, 液體滲進眼縫, 辣得整個腦顱內神經緊吊,鍾彌忍痛睜開眼, 忙問:“外公現在怎麼樣了?”
“沒大礙了, 就是人還沒醒。”
媽媽的聲線不急不緩, 仿佛在跟鍾彌說不用擔心。
外公心髒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 之前在州市也有送醫搶救的情況,這種病除了注意飲食,最重要的就是平時靜養,多多保重身體。
鍾彌實在不明白。
“好端端的怎麼非要往京市跑?現在天氣又熱起來了。”
很不適宜出門。
更別提來京市,這麼舟車勞頓。
章女士微微提氣卻沒說話,鍾彌隱隱聽到些模糊的對話聲,猜想可能是此刻旁邊有人,不方便說話,便改問了其他情況:“就你和外公兩個人來京市了嗎?”
話出口,鍾彌就開始難受,外公忽然發病,媽媽一個人該多手忙腳亂,想問怎麼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卻也有預感,大概是有什麼不提前告訴她的原因。
章女士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溫聲安撫:“蒲伯和你淑敏姨,還有淑敏姨的兒子都一起過來了,開家裡那輛七座車,你外公平時吃的藥,什麼都帶齊了,外公剛有症狀我們就來醫院了,現在情況算好。有人來看望,你外公還沒醒,就,都在這兒等著,你過來吧,你到這兒媽媽下去接你。”
鍾彌眸中閃過一絲荒謬,笑不成笑:“有人來看望?”
這才多久?連鍾彌都是剛剛才接到媽媽的通知。
章女士簡單解釋,提了一個人,外公以前的門生。
鍾彌知道這個人。
外公隻教過沈弗崢一年字,而這個人才是真正意義上沈弗崢的書法老師,與沈家來往密切,現任書協主席,人很樸素隨和,風雨不改,年年都會去州市看望外公。
今天就近送醫才知道,他太太是這醫院的副院長。
“彌彌,事情都是瞞不住的。”
章女士這話像一句提醒,鍾彌立時了然,外公是知道自己和沈弗崢的事了。
“媽媽……”
“見面再說吧,”章女士問她是不是自己開車過來,叮囑她,“慢點開車,不著急,沒什麼可著急的。”
剛才跟媽媽通話時,有其他電話切入的提示音,是沈弗崢打過來的。
沈家已經有人去了醫院,沈弗崢不可能不知道。
他本來是準備跟鍾彌說外公的情況,得知她知情,已經開車在路上,便說:“不用擔心,我問過外公的情況了,還算好,你自己開車要慢一點。”
鍾彌心裡一暖:“你怎麼跟我媽似的。”
“我跟阿姨都一樣擔心你,像不是很正常嗎。”
鍾彌心說,是你跟我媽一樣都拿我當小孩兒吧。
沈弗崢說他人在城郊,趕去醫院估計很遲,叫鍾彌有事隨時跟他聯系。
鍾彌到了醫院,見到章女士。
外公血壓高,每年入夏到秋天,最容易心髒不舒服。
按說章女士不應該同意外公來京,即使外公說出的理由是鍾彌來京讀書四年,入學到畢業,他從沒有來見證過一次,如今他的外孫女在京市最好的舞團跳舞,再不去瞧瞧,以後身體更差,隻怕會更沒有機會了。
“蒲伯悄悄告訴我,前幾天沈家的小姑姑來了一趟,跟你外公說了,你跟那位沈四公子在一起,沈家那邊的態度不太好,可能……外公是擔心你吧。”
章女士聲調低低,聽鍾彌自責地說外公肯定是擔心我了,又長長一嘆說,“也可能是,他自己心裡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