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起了沈弗崢這個名字。
是他毀了沈弗崢,也是他成就沈弗崢。
前年八月,躺在這間玻璃房子裡一夜也沒有想通,天亮打電話叫盛澎過來,叫他備禮,隔天去了州市。
他想去看看曾經順應的人,如今過著怎樣的生活。
會遇見鍾彌,完全是個意外。
那次州市一行,為的是解惑,後來想想,她的出現,也的確叫他的人生從此撥雲見日。
章載年跟他說,人這一生,許多迷津不可自渡。
是不可自渡。
鍾彌可渡。
好似這三十年的沉疴積弊,都是為了遇見她不藥而愈。
章載年曾在他的人生裡創造了諸多問題,也同樣,為他創造了答案。
第66章 素與豔 勝過菩薩眉間一點紅
年前小魚來了一趟州市, 鍾彌陪她去陵陽山拜佛。
佛前的蒲團,鍾彌陪著章女士跪過無數次,她沒一次正經許過願望。
能成之事, 不必求佛,力所不及, 求佛也無用。
在山上,鍾彌接到淑敏姨打來的電話, 問她京市來的朋友今天要不要來家裡吃飯, 鍾彌說我待會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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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佛殿外,她看見小魚正持香叩拜下去,背影虔誠。
不知道她此刻心中在求什麼。
起了風,寶鼎彌散香灰,嗆人鼻息, 迷人眼睛, 有一剎視線模糊。
鍾彌目光靜止。
俯瞰紅塵的菩薩,供人遙遙敬瞻,看不清是應該的。
有些欲望, 人自己都講不出, 欲壑難填, 進香匍跪,不過是借神佛之眼窺一窺。
下山時, 小魚在纜車上跟鍾彌講了一些她離京這周發生的事, 話題落到她自己和蔣骓身上,神情也平淡。
鍾彌隨口搭著話:“蔣骓最近應該挺忙的吧?”
“忙嘛, 應該的。”
鍾彌一愣, 纜車下移帶來的視野突變, 似不可分辨的記憶返溯, 恍然記不起過去那個因為蔣骓工作忙、應酬多,不管什麼女的出現在蔣骓身邊,哪怕是鍾彌,都能被拎出來,叫她同蔣骓大吵大鬧的小魚是什麼模樣。
她聲音太淡。
“禾之阿姨現在跟四哥鬧得不愉快,四哥就得更看重蔣骓一點,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大家族所謂的一團和氣就是這麼復雜。”
說完小魚嘆了一聲氣,轉頭衝鍾彌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微笑,“彌彌,你會不會有時候也覺得很累啊?”
鍾彌覺得還好。
尋常門戶裡也有三姑六婆這些煩人的交集,人情社會,所有親友來往的底層邏輯其實都類似。
但她能瞧出來,小魚累了。
愛這種東西,真的一點道理也不講,既繾綣又狠毒,有愛就會有包容,就算真的身負枷鎖,苦中作樂也肯為對方咽下。
可如果不愛了。
一點紙屑落肩頭,也嫌沉雜。
回程路上,車窗外南方的冬景蕭索。
她和小魚各自想著心事。
她忽然想打電話給沈弗崢,問他把鸚鵡送去馴鳥師那兒,學的是什麼話。
鸚鵡學話太慢,到開春,鍾彌也沒能見“彌彌發財”的後半句是什麼,沈弗崢也不告訴她,隻從背後抱著她,貼耳說:“不著急,以後日子那麼長,你總能聽到。”
春光裡,許阿姨找來花匠給常錫路的院子裡培土,埋下新的花種,方磚路上的法桐也抽嫩綠新芽。
枝繁葉茂的世界,一派歲月靜好的表象之下藏著湧動暗流,沈家不安寧,開年後,沈弗崢各種飯局應酬勝過以往。
鍾彌也聽到一點消息。
先前因為幫旁巍,沈弗崢已經惹得眾人不快,最近他做的一些決策,也招來不少非議。
導火索是他一直未定的婚事。
沈秉林沒表態,不知道是不是在拿這件事考驗沈弗崢,於是沈家人便也不敢將事情攤到明面來講,議論紛紛,各方壓力最後都壓在沈弗崢身上。
他們不敢拿沈四公子怎麼樣,可人人都曉得盛家父子是沈弗崢的左膀右臂,攘外安內這對父子沒少替沈弗崢出力,州市項目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暗地裡做文章,為難盛澎父子,跟直接逼沈弗崢就範無異。
護不住心腹的主子會失去多少人心,彼此心知肚明,不是不認色令智昏嗎?那便讓你取舍,讓你證明。
偏偏沈秉林這時候外出休養了,好似真的置身事外,要看沈弗崢會在這件事上怎麼運作。
蔣骓說沈弗崢難,盛澎也說沈弗崢難,連人在國外的沈弗月都把電話打到鍾彌這裡,半是安慰半是憤懑:“小姑姑那麼愛管人姻緣,幹脆下輩子去當月老!獨女了不起啊,都已經半輩子在沈家橫行霸道了,還不夠嗎?就跟他們耗,四哥倒了,沈家沒有第二個沈弗崢可以頂上去,到時候誰也別想撈到好,我四哥最近還好吧?”
“還好。”
鍾彌其實更想說,他挺好的。
沈弗崢這人雖有一副君子皮囊,但絕不是經不住風浪的人,他比那些擔心他的人瞧著平靜得多。
這些日子,他白天經常陪鍾彌待在常錫路寫寫畫畫,好似辦畫展的事馬上就要提上議程,比他家裡那些腥風血雨都緊要。
其間,旁巍給他送來一塊玉,被刻做闲章,沾紅泥印在書畫邊角,古樸篆字,方方正正地落著“彌彌雅鑑”。
她對小玩意兒愛不釋手,頭一個拿沈弗崢開刀,抓著他的手,似幼稚孩童在他小臂上印,笑嘻嘻說我鑑賞完了。
特制的印泥,一連好幾天才洗掉。
沈弗崢晚上出門應酬,也很正常,他一貫克制,飲酒止步盡興,絕不貪杯嗜醉。
不喜歡事情失去掌控的人,更不會讓自己失去掌控。
鍾彌有時候從舞團回來,晚上很累,就先睡。
沈弗崢時而體貼,時而煩人,非要把鍾彌鬧醒,鍾彌是有起床氣的,他像玩橡皮泥一樣摸她的臉,鍾彌夢中被擾,“啪”一巴掌打在他手上。
響聲太大,她自己醒了。
便瞧見夜燈旁的男人,一邊解襯衣袖口一邊瞧瞧自己發紅的手背,垂著視線,帶笑望鍾彌說:“你這打人還挺疼。”
鍾彌懵懵地眨著眼,分不清夢裡夢外一樣,隻下意識朝他伸出兩隻雪白胳膊,要他來抱。
沈弗崢便不顧半敞的襯衣,俯身將她抱起來,坐床邊陪著睡醒的她,兩人身上都燙,一個是被窩裡的暖香,一個是應酬完的酒熱,貼在一處,像兩種虛浮不真實地融合。
有時候鍾彌也跟著老林一起去接他。
那天入夜下過小雨,從乾華館回來,車子在路口停,他喝得有點多,坐車不大舒服,鍾彌和他牽手走一段路,散步回去。
路沿兩側的坑窪處,積水反光。
她腳底驚破小小一片倒影,望著眼前柔黃路燈寂靜延伸的古老長街,不知怎麼,忽來了詩性。
“夜闌似覺歸仙闕,走馬章臺,踏碎滿街月。”[1]
晶晶亮亮的小水窪無數,在燈下,倒真像滿街月色。
沈弗崢失笑,說她很有本事,兩句詞罵遍了剛剛一屋子的人。
四月初,沈弗崢帶鍾彌去了一趟南市。
這個節骨眼上,因為鍾彌隨口一句京市春天沒意思,隔天就讓她收拾行李南下,帶她出門玩。
小魚知情後下巴都險些掉到地上,委婉建議,要不四哥進圈拍戲吧,這種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戲,我愛看。
鍾彌去玩了,沈弗崢沒有。
他到了南市,應酬隻增不減,他二叔沈興之一家都在南市,沈興之的大兒子沈弗良不成器,小兒子沈弗禹卻跟他走的是同一條路子。
老爺子的愛重或許是沈弗崢沾了章載年的光,但一枝獨秀,也同樣是眾矢之的,這些年能在偏頗失衡的大環境裡一路穩穩走過來,同沈家內外都搞好關系,絕對是沈弗崢自己的本事。
拘於身份,這些年沈興之很多事都是沈弗崢派人私下在替他打點。他為人處世一貫沒得挑,即使是在老爺子偏心的情況下,沈興之都非常滿意這個侄子,不缺眼界格局,進退有度。
京市的事都已經傳到他耳朵裡來了,也沒見沈弗崢跟家裡人明面上鬧翻,不怕撕破臉皮,也不輕易撕破臉皮。
既是魄力,也是氣度。
隻憑這點,他就沒辜負沈老爺子這麼多年的親手栽培。
沈興之推心置腹,在書房跟沈弗崢聊了一個下午,也不說是勸,末了隻拿沈弗良的事點一點他。
“結了婚,該養的還不是在外頭養著,隻要場面上的事好看了,其他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
沈弗崢對蔣骓堂姐印象不深,此刻卻不禁有點可憐她,好看的是別人的場面,閉的是她那隻眼。
想到蔣小姐在中午飯桌上鬱鬱寡歡的樣子,沈弗崢無法想象鍾彌日後落到這種境地裡的模樣,僅是想象,他都會生起一股冷冷的躁鬱,無法忍受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鍾彌臉上。
不合適,也不合理。
她家兩代人精精細細把她養得玲瓏剔透,絕不是盼望著有個男人一邊說愛她,一邊毀了她。
沈興之見沈弗崢一時沒說話,也曉得這個侄子隻是瞧著溫和,實際上軟殼子下頭藏著雷霆手腕,從沒人能替他拿主意,便不再多說,隻叫他放心。
“外頭的那點事,二伯能替你去打聲招呼,家裡的事,還是要你自己處理,總不好一直鬧得這麼難看,章家,是你爺爺的心病,也是你小姑姑的心病,你要好好想想。”
鍾彌對南市不熟,下午跟沈弗良的太太一起逛街,身邊還帶著沈弗良的兒子,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是淘氣不服管的時候。
蔣小姐一次次溫聲哄他,小少爺變本加厲,甚至直接說,你又不是我媽!
鍾彌在旁瞧著都替蔣小姐難受。
後媽難當,鍾彌以為她會恨沈弗良。
沒想到叫保姆帶他去挑玩具,兩人終於輕省坐在咖啡廳一角,提及沈弗良,蔣小姐居然會說:“他其實挺好的,他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他兒子欺負我,他有時候也會管教,至於他在外頭的事,看開了也就那樣吧,也沒什麼好在意的,比他還惡劣的男人多的是。”
鍾彌聽得心驚不已。
仿佛看見一隻在溫水裡快煮死了的青蛙,原來心如死灰久了,真的會覺得抱著一灘灰燼也是溫熱的。
也是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沈弗崢把她保護得有多好,他從沒有把她放到那些鈍刀子割肉的處境裡,磨著她一點點忍耐一點點妥協。
他的小姨,他的屬下,他的朋友,每一個安排到她身邊來的人,都是真心對她好的。
他一直在捂她的眼睛,不叫她知道她如今所處的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該教的道理他會教她,不必看的血腥,他一直護在她身前。
她所感受到的平等,是他墊了無數偏愛在她腳下。
實在沒心情多逛,鍾彌喝完下午茶就回去了,在酒店睡了一覺,然後去浴室泡澡。
她靠在浴缸裡發呆,沒聽到外頭有人回來的響動。
她也猜不到沈弗崢會這麼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