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人多想,她每每都要硬擠出一點笑來,解釋自己沒事,搞不好還要隨口撒個小謊,可能是昨天沒睡好吧。
好像隻有沈弗崢能分辨她真實的狀態。
昨天晚飯,鍾彌沒吃幾口就撇開碗,趴在桌子邊,阿姨誠惶誠恐來問是不是今天菜做得不好。
鍾彌那會兒連話都不想說,擔心阿姨亂想,本來要解釋。
對面用餐的沈弗崢先開口。
“不關你的事。”
又問鍾彌,“這大半個月在外地飲食作息都搞壞了吧?”
鍾彌點點頭,人更懶了。
他囑咐阿姨之後注意安排飲食,替鍾彌養養胃,便不再說話,自顧斯文用餐,半點聲響不出。
餐廳安安靜靜。
鍾彌不照鏡子都能自察自己一定看著又累又喪氣,像一灘軟泥附在桌邊,看對面的沈弗崢,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出聲一笑。
他抬頭看過來。
鍾彌說:“還好你不太迷信。”
之前看新聞,有個港城商人嚴格約束太太,不能被媒體拍到打扮隨意,更不能被拍到愁眉苦臉,否則要怨壞了風水財運,一度鬧到分居,成了港城笑柄。
鍾彌講給他聽。
他輕輕一笑,叫鍾彌趁這幾天天氣還好,多出去轉轉,換換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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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月還沒回來,鍾彌一個人出去逛了一趟街,中秋這天,小魚打電話約她。
虞千金和家裡鬧僵,過節也不回去了。
鍾彌也數不清這半年來虞千金跟家裡鬧僵了多少次,總之人還住在酒店,她跟蔣骓的聯系越來越淡,兩人再沒像以前那樣人盡皆知地大吵過。
蔣骓忙著工作應酬。
小魚也有事忙。
之前會所那個戴半框眼鏡的理工男,經常出現在她身邊,陪她逛街,替她拎包。
鍾彌都知道的事,蔣骓不可能不知道。
她不曉得這兩個人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今天跟小魚見面也不打算問。
車子開到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鍾彌給小魚發消息,說自己不上去找她了,在大廳等,叫她趕緊收拾好下來,別磨磨蹭蹭。
沒想到剛進大廳,就遇上了人。
應該是剛剛見完客戶,謝愉欣一身職業套裙,手裡提著的BIRKIN30,那麼難買的金棕色,在她手裡不過一隻隨便塞放文件的袋子。
她踩著細高跟,優雅大方地站在鍾彌面前,微微笑著說好巧:“能請鍾小姐喝杯咖啡嗎?上次你在裕和裡替我解圍,我還沒來得及謝你。”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鍾彌手裡捏著墨鏡腿,稍聳肩說:“不用客氣。”
對方沒有就此算了,反而露一抹苦笑說:“鍾小姐可能覺得這是一件很小的事吧,你別看我瞧著還算光鮮體面,皇城腳下,壁壘森嚴,不是穿什麼衣服拎什麼包就能證明你是什麼人的,別人稍用點力,就能壓得你喘不過來氣,那天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就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也不會耽誤太久。”
三言兩語,鍾彌便被架到一個不好拒絕的位置上。
最後隨她坐到靠窗的咖啡座,鍾彌要拿鐵,她要了一杯美式。
在咖啡上來之前,隻簡單聊了聊京市的天氣差、路上堵之類無關痛痒的話題。
或許是職業緣故,謝愉欣非常擅長與人溝通,即使在彼此略顯尷尬的身份關系裡,她也能盡量讓鍾彌不感到別扭。
沈弗崢這三個字好像是一塊未落的巨石,懸於兩人之間,每一句無關他的對話,都好像在為他的出場做鋪墊。
鍾彌有這樣的感覺。
終於她說完英國和國內的大學差異,以一句“如果不是家裡出事,我在英國那幾年應該也會過得挺好的”將先前所有零散的鋪墊掃開,切入主題。
她說她認識沈弗崢的時候還在讀本科。
“我是特別笨的那種人,我高考復讀了一年才考上京大,入校的專業不是我自己喜歡的,大二我們學校跟英國那邊有交換生項目,我才申請過去。”
鍾彌不置可否。
但她覺得,這不叫笨,這應該是要強,而且是執行力很驚人的要強,當下不滿意,就立馬爭取去改變未來。
“我跟他同歲,但他那時候已經在準備讀研究生了。”
父親出事前夕,沈弗崢被催促回國,那種頻繁的催促爭吵有點不合常理,她疑心漸重,最後在他跟他小姨的聊天記錄裡得到證實。
他姓的沈,是誰的沈。
她的男朋友居然是沈秉林的孫子。
她後來無數次後悔,為什麼當時會因為受不住這種震驚的衝擊,跟她媽媽說了沈弗崢的真實身份。
她本來計劃得很好,打算一直裝作不知情,在沈弗崢面前好好表現,彼此多相似、多投契,冷靜理智,清醒思考,他們完全是一種人。
她要讓沈弗崢知道,她不是那種庸俗纏綿的伴侶,她是沈弗崢最需要的那種soulmate,因她清楚,他那樣的家世,以後要站在他身邊的必然是能獨當一面的女人,而她會努力朝這個方向去做。
一切美夢都在她媽媽從國內打來的一通電話裡破碎掉了,父親因職務挪用公款,涉及經濟犯罪,她媽媽希望託沈家的關系從中斡旋。
“這樣的事,我怎麼跟他開口?”
她陷入兩難,怪她媽媽不為她考慮。
她媽媽一時口不擇言,戳破那層她曾自以為能遮羞的窗戶紙。
“你真以為你擺一副清高姿態,不倚仗著沈家,就不是高攀了?沈弗崢是什麼身份?以後他家裡怎麼可能會同意他娶你,見好就收吧,你難道真要看你爸爸去坐牢?你也要想想,你爸爸要是真坐牢了,這也會成為你一生的汙點!別說沈家,以後就是一般的普通家庭也瞧不上你!”
之後她父親的事情不僅被妥當解決,還在公司得到一次非常規的職位提升,雖然沒有明示,但她們都知道這是沾了誰的光。
“我們算是和平分手。”謝愉欣淡淡說。
一模一樣的話,鍾彌第二次聽。
第一次是沈弗崢在沛山那晚告訴她。
兩時的心情窘然不同。
就像你被人扎了一刀,你捂著傷處,止住血,禮貌說沒事了,拿刀的那個一句對不起沒有,居然也說沒事了。
怎麼就沒事了?
這是什麼和平分手?單方面的和平嗎?
既然對方已經擺出時過境遷、開誠布公的姿態,那鍾彌也就撇開顧忌,想問就問,畢竟搭臺唱戲,也講究一來一回。
鍾彌問了一個自己一直很好奇的細節:“所以你是怎麼聯系上他媽媽的呢?”
謝愉欣提起杯子的動作微微一滯,又自然送唇邊作掩飾,模稜兩可說:“有一次,在他那裡看到的。”
鍾彌半點面子沒給:“看到,是指未經允許,翻別人的手機嗎?你當時就已經在學法律了對吧?”
對面的人,臉色頓住,陷入無聲。
時至今日,多少年過去,她都沒覺得自己有錯。
身不由己罷了。
換誰來都要身不由己的。
謝愉欣看著鍾彌,覺得她實在是年輕,所以才會問這種既令人尷尬又很幼稚的問題。
她很快調整好情緒,嘴角依舊有一抹淡笑,輕聲朝對面拋出問題:“有些事,人就是沒有辦法,如果你是我,你的家人出事,你又會怎麼做?”
她好像篤定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不是她做不好,是任何人都做不好,而對面這個年輕的小姑娘會在張口無聲中惱羞成怒,發現自己也無能為力。
這也是她問這個問題的作用。
“就直接跟他說啊。”
鍾彌拋出這句話,表情不帶一點思考。
“外公和媽媽是我最重要的親人,也是世上最愛我的人,我跟他在一起,我對他坦誠,他不會不知道家人對於我的意義,我會跟他說,他實在有難處,我會理解,他肯我為奔波,我會誠心謝他。”
聞聲,謝愉欣怔住。
這麼多年,她才恍然明白,沈弗崢當時看她的眼神,原來是失望。
他既看不出來她將家人看得多重,又明白了一直以來她將沈弗崢當做什麼。
她當年也像鍾彌這般大,可鍾彌現在懂的道理,她不懂。
她不甘心,也沒有辦法接受。
八月底在裕和裡那次偶遇,那晚她在何瑾家落了東西,清早回去取,看見沈弗崢開車來接路邊的鍾彌。
她緩下車速,靠邊停,幾乎不敢認前面的男人是沈弗崢。
他是一個哪怕在工作場合衣著打扮都比旁人多一份從容的男人,也無需用裝飾去顯貴。
可謝愉欣也沒見過他這樣隨意居家的時候,穿一身淺灰的襯衫款睡衣,身形高大修長,手臂摟著貼在他懷裡撒嬌的小姑娘,他臉上的笑很溫柔。
陌生到從沒見過。
她撥開久遠的記憶,去想他在英國時的狀態,也不如那一刻。
十年前,太年輕。
哪怕同樣的溫和,不如現在沉穩,同樣的孤高,也欠缺一份自洽。
因他自身的變化,成熟穩重,讓那畫面裡浸滿他對一個小姑娘的寵愛縱容。
她想著他的今非昔比,也不覺得自己嫉妒鍾彌,見車子開走,不過淡淡一笑,想著人與人的不同,不過是鍾彌命好,出現在沈弗崢三十歲的時候。
她一直將過去的一切失去與變故都歸功於命運,才得以問心無愧往下走。
突然有人告訴她,沒有命運,一切都是她的選擇。
近午時的咖啡座沒什麼人,充滿可可香的空間裡,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
她看鍾彌的目光,忽生狠厲之氣,仿佛清水下的濁泥一瞬翻湧。
激著她失態出聲。
“你有沒有想過,沈弗崢不會永遠這麼愛你,以他的家庭——”
鍾彌知道她想說什麼,隻平淡打斷,反問回去:“那沈弗崢會考慮我會不會永遠愛他嗎?”
謝愉欣的眼神微微愕住。
“他的愛或許很寶貴,但我的愛也不是輕易能得到的,為什麼會理所當然地覺得,隻有我該擔驚受怕?他是個大活人,又不是我偷騙來的東西,我沒必要朝不保夕地守著他,胡思亂想。”
鍾彌很疑惑地看著她說,“你把自己看得那麼低,又默認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這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