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天他起得比鍾彌早,洗漱停當,去床邊喊剛剛按完鬧鍾繼續睡的鍾彌起來,不然待會兒時間又趕了,在路上巴巴急著,老林就差將轎跑開成低空飛機。
鍾彌被人從被窩裡撈起來,腰肢細軟像沒骨頭,搖搖晃晃坐不住,睡意惺忪,眼沒睜全,黏黏糊糊的聲音,幽怨中暗含嫉妒:“是不是年紀大了就會沒覺啊,你起床怎麼從來不痛苦?”
“很痛苦?”
“嗯……”鍾彌跟一條軟枝似的,往他懷裡鑽,靠他肩膀上繼續閉著眼,仿佛無法睜眼面對清早的殘酷人間。
沈弗崢掌心揉揉她的腦袋:“昨天不是睡得很早?”
鍾彌有大道理講:“你不懂,就是因為睡得太舒服了,才想繼續睡啊,我有一陣子睡眠差,我一早醒了,想睡也睡不著。”
鍾彌跟沒睡醒似的,撒嬌問他,“你能讓這個世界上的時間為我暫停一小時嗎?我想再睡一個小時。”
時間停止,說得跟動畫片似的。
沈弗崢輕輕彎起嘴角,撫撫她的背,說:“那要叫你失望了,我就是個普通人,沒這麼大的本事。”
鍾彌理解,本來就是隨口一說。
但沈弗崢接下來說的一句話,瞬間讓她睡意散去大半。
他傾身去拿床頭的手機,聲音依舊稀松平常。
“不過我可以給你們學校打個電話,問他們能不能把典禮往後延一個小時,這樣你也可以再睡一個小時。”
鍾彌睡神抽身一樣,瞬間睜眼,動作迅速按住沈弗崢剛碰到手機的手。
人是真的醒了,醒得透透的。
鍾彌有點被嚇到:“起來,起來,馬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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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自己就伸腳下床,去找拖鞋。
沈弗崢好笑追問:“不痛苦了?”
鍾彌抿唇搖頭,樣子乖乖的,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不痛苦,有你在,我不敢痛苦。”
說完穿著拖鞋,噠噠趿進浴室。
逢上畢業,京舞今天人多眼雜,鍾彌不讓老林送自己到學校,免得被人看見麻煩,半路找了個好打車的路口,叫老林停下。
老林隨口一說:“您要是學了駕照,平時自己開車也挺方便。”
鍾彌拎起自己的包,笑著說:“我有駕照啊,大一就考了,但在京市買車太麻煩了,我以後走了,還得處理車子。”
老林是在豐寧巷那種逼仄路段都能七進七出毫發無傷的好車技,今天這腳剎車,卻水平失常一樣,叫鍾彌在後座猛然一晃。
她趕著時間,也沒在意,下車後揮手跟老林說拜拜。
老林就看著她身影纖細,穿淺藍半袖襯衫裙,小跑去路邊,招下一輛出租,很快連人帶車消失在眼前。
車廂安靜,似乎還回蕩著鍾彌剛剛用最尋常的語氣說的那句,我以後走了,還得處理車子。
就像她今天畢業,要去處理事宜一樣。
處理完,就結束了。
沈弗崢待她太好,連旁觀者都不自禁入了戲,唱念做打,雪月風花,這故事一唱三嘆仿佛永遠不會落幕,可戲裡的人卻始終清醒,記著一切都終有盡時。
老林一時不能理解。
這麼年輕的一個小姑娘,在京市,沒房子沒戶口,無根浮萍一樣,遇過不公,也受過冷待,如今遇到沈弗崢那樣可依的靠山,居然沒有生根的念頭。
有一天,她離開京市,會像處理一輛無法帶走的車子一樣,處理掉她和沈弗崢之間所有的牽連。
不止是震驚,老林是難以想象。
到底是誰在掌握這段關系?
鍾彌昨晚本來說,等匯演結束偷偷去找沈弗崢,但今天有個小意外,她一個人還走不掉。
她本來隻告訴小魚她今天畢業,結果小魚把這事兒在他們那個小圈子裡散開了,初見還跟鍾彌陰陽怪氣,現在跟親姐妹似的往群裡撂話,說彌彌今天畢業唉,我叫人送了花去,你們也送吧。
鍾彌在後臺收花收到手軟。
最後隻能把花裡夾的卡片收起來,把花送給系裡的其他女生。
最後剩媽媽,靳月,胡葭荔,小魚這四束不好送人,也不方便拿走,隻好打電話給沈弗崢,問能不能讓老林來接她一趟,她手上東西有點多。
匯演結束,後臺水沸了一樣,學生們忙著遇人就合影拍照,人一時沒散。
熱熱鬧鬧的聲音裡,鍾彌卸著妝,聽人說到沈弗崢。
自然不是他的名字。
說的是,今天臺下坐校長旁邊的是什麼領導啊,從來沒見過,如果在我畢業後,學校才來了這麼年輕英俊的領導,我真的會生氣,這比我畢業了,才有人給京舞捐新禮堂還讓我生氣!
另一個女生說:“我剛剛已經去問過了,不是學校領導,就是捐禮堂的那個大佬,今天受邀來觀禮,你們是沒看到校長書記跟他說話的賠笑樣子,真就是財神爺本爺坐臺下。”
“他中途有拿手機出來拍照唉,年輕英俊就算了,來我們學校這種小地方觀禮,還認真在看節目鼓掌,會對一些有素質的大佬產生好感。”
“你確定不是因為大佬顏值高?”
何曼琪沒參與話題。
鄭雯雯默認她如今在京市的上流社會混得如魚得水,光鮮亮麗,已然跨越階級,聞聲,用手肘戳戳她:“唉,那個大佬你認識嗎?”
何曼琪停了一下,點點頭說:“認識。”
她的確認識。
她看向旁邊洗完臉回來的鍾彌,因為鍾彌她才認識。
鄭雯雯以一種暗自豔羨的目光看著何曼琪,正想開口問你那個有錢男朋友今天怎麼沒來,卻見何曼琪視線停留某處,她擦掉眼皮上亮片金粉,也望過去。
何曼琪在看鍾彌。
瞧見鍾彌,鄭雯雯來了一陣話欲:“聽說她現在在一個課外班當舞蹈老師,她也真的是,家裡條件好就是不一樣,能屈能伸。唉,你聽說了嗎,上學期鍾彌給靳月去劇組當舞蹈替身了,那電影也快上映了吧,我當時還以為什麼姐妹情深,靳月要帶她進圈呢,估計靳月也舍不得吧,幹嘛平白給自己找競爭對手,大一那會兒她跟鍾彌不就在撕誰是系裡第一嗎?現在還能和平共處了?對吧。”
一長串的話音落地,遲遲沒有回應。
鄭雯雯自覺剛剛那番話裡對靳月又或者鍾彌的酸氣過重,暴露了不好看的妒忌心,她一時惴惴,一邊追問何曼琪,一邊將關系撇幹淨:“對吧?反正我是聽人這麼說的。”
何曼琪看著鍾彌在走神,根本沒聽清旁邊的人在說什麼,她也並不關心鄭雯雯在說什麼。
她深知鄭雯雯的心態跟她過去類似。
所以在這樣的人面前,她隻展現自己好的一面,越往高處走,越發現真誠無用,人想顯貴,離不開包裝。
誰說別人的老公就不能是她的有錢男朋友呢?
她敷衍鄭雯雯說:“對,我也聽人這麼說的。”
她自悟的心得,本來無堅不摧,可一看到鍾彌就會像根基不牢的積木,搖搖欲墜。
這陣子她想著提升自我,蹭一個姐姐的關系,去什麼珠寶學院聽了兩節課。
才發現其中一個知識點,無燒寶石,鍾彌大一就跟她們講過。
好寶石畢竟少見,很多彩寶以人工加熱,又叫優化處理,來提升色調和濃鬱度。
有燒的彩寶看似秾豔熠光,實則是在破壞寶石的收藏價值,隻會讓天然的“無燒寶石”顯得更加稀有珍貴。
哪有什麼浴火重生,不過是短效又廉價的脫胎換骨。
經不住細看,更不值得收藏。
這道理,鍾彌大一就在買手鏈時跟她們講過。
可惜了,她是自己脫胎換骨後悟透的。
何曼琪正走神,身邊的鄭雯雯又用胳膊戳她,壓低聲音問著:“那是誰啊?”
一個打扮體面的中年男人進來,抱起三束花,和鍾彌一起朝外走去了。
何曼琪也認得的這個中年男人。
第一次是彭東新叫她去打聽他跟鍾彌是什麼關系,她問鍾彌是不是親戚,鍾彌含糊說是,那時候她也沒懷疑。
可現在她知道,這人是今天臺下那位沈先生的司機,年前在盛家會所那晚,他問完自己話,他的司機還叫前臺安排車送她回家。
那樣的男人,混跡尖端又順風順水,平和到沒有半點戾氣給人,就像人不會跟路邊的偷餅渣的螞蟻多計較一樣。
他也應該沒有多少愛才對。
就算他真的喜歡鍾彌,也應該讓鍾彌活得束手束腳不自在。
就像她那位叫她在外光鮮的“有錢男友”,家底撐腰,即使帶著婚戒,那都是你們這群狐狸精上趕著勾引的。
說話自帶一股優越俯視。
跟你上床和瞧不起你一點矛盾沒有,隨隨便便朝你臉上丟一句話,那種比登天還難的階級差就能壓得你抬不起頭,喘不過氣。
這是硬擠進光鮮裡的代價。
她明白。
可她真的很好奇,鍾彌為此付出了什麼?
匯演結束已經快入夜。
夏季晝長,京市五月底的晚暮仍有一絲薄紅餘輝,畢業匯演結束,謝昔日相會,敬今朝離分,共襄盛舉的晚會散場,牛鬼蛇神各奔前程。
禮堂門口的迎賓紅毯卷起來,夜幕也隨之降臨。
老林將花放進後備箱。
鍾彌鑽進車裡,很有興趣地打量此刻的沈弗崢。
“果然,你比人偶衣架好看。”
沈弗崢問她:“剛剛我在臺下,你沒看?”
鍾彌老實搖頭,笑著說:“我不敢,我怕我一看到你會分心忘了動作。”
“我在看你。”他用手心貼鍾彌的臉,她卸完妝隻擦了乳液,此刻白淨皮膚似剝殼雞蛋,摸起來滑滑軟軟,散著乳液裡的植物淡香。
“好美。”
美和好看有區別,後者落實些,而前者,總有種不可捕捉的凜然。
就比如,美可以用來形容遺憾。
老林拉開車門,打破這一刻將將要醞釀起的氣氛。
鍾彌在後座正身坐好。
車子啟動,駛出校園,將京舞提著龍飛鳳舞校名的南大門遠遠丟在身後,是她人生裡的一場告別。
她忽有感地扭頭,朝後看。
沈弗崢問:“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