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我去哪兒?”鍾彌沒搞明白,她聽盛澎說了沈弗崢今天有一個很重要項目籤訂儀式,之後有宴會。
“接你回家。”
短短四個字,叫人心髒一軟,鍾彌纖細的手指摸到他後頸,那裡也是熱的,她懷疑沈弗崢是喝醉了才會這樣。
她那一剎的失落,太敗興。
明明全情投入在談戀愛,她很享受,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了,隻是回家二字,忽然叫人想起歸宿,迫使及時行樂之人去為前程憂愁,眼前無光的感覺,仿佛將人猛然間從晴天丟進大霧裡。
一瞬間醒透,又一瞬間陷入迷茫。
她將沈弗崢回抱住,不叫自己的聲音泄露一絲一毫情緒,拍他俯身的肩,幾乎在哄他:“你去車裡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下來。”
四月最後一天,鍾彌才在京市的酒店露臺,聽到關於這一天這件事的另一部分隱情。
那天她去京舞排練,遇上一同回來準備匯演節目的何曼琪。
等鍾彌跟鄒老師聊完,何曼琪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從包到衣服,一身楊樹林,站定鍾彌面前,掛著陌生的笑跟鍾彌打招呼。
“好久不見啊彌彌。”
這話說一出來,大概彼此都有點尷尬,好久不見,上次是什麼時候見的?那次在蔣骓朋友的夜場裡,匆匆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打。
但一句話沒有,也足夠彼此將對方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同路人。
何曼琪邀鍾彌聊聊天,找地方喝個下午茶,從京舞大門出來後,鍾彌坐上一輛紅色寶馬,去的地方是何曼琪定的。
何曼琪第一次跟彭東新出門,他就是帶她來這兒喝下午茶。
千把塊的小點心,在那時的她眼裡就已經奢侈到頂了,一口氣拍了一百多張照片,精心秀出九宮格,帶地址發朋友圈,自以為炫耀世面,她現在自己想想,完全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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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座後,鍾彌隻點了一杯飲料,何曼琪熟練地點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小點心,鍾彌提醒了一句:“吃不掉那麼多,不用太浪費吧?”
她便笑:“我請你嘛,想大方一點,再說了,這些甜點蛋糕不過是瞧著好看,誰還真拿它填肚子啊,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嗎?”
鍾彌不置可否。
一時的安靜,讓隔壁桌的聲音清晰傳過來。
她們鄰座是個中年男士,看打扮完全不是這種精致下午茶的消費受眾,受眾是他身邊帶著的兩個年輕姑娘。
一左一右貼他身邊,如花笑顏,甜蜜投喂被男人的三高擋住,草草抿一口算應付,倆姑娘便自顧開始拍照。
鍾彌看到了,何曼琪也看到了。
鍾彌其實不想唏噓,但對面的人變化太大,何曼琪第一次在這家酒店發下午茶朋友圈才多久?一年不到,她如今已經是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甚至剛剛在車上,她稀松平常地跟鍾彌說,這輛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已婚男送給她的。
跟過彭東新,又跟了彭東新的朋友,她現在想明白了,那種脾氣不好的二世祖不適合她,她現在喜歡溫柔一點居家一點的。
“所以就跟別人的老公在一起?”
她笑得十分諒解,好像鍾彌才是不知世故的那個。
“彌彌,沒有我,他也會找別的年輕姑娘,他老婆要怪也怪不到我頭上,而且他結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系?像那種男人,可比我們精明多了,他就算單身,也不會娶我這種除了年輕漂亮一無所有的女人。”
剛剛在京舞樓下遇見,鍾彌乍一眼覺得何曼琪變了,再一聽她這“人間清醒”的話,又很熟悉。
坐在酒店露臺,鍾彌甚至有點後悔答應過來,聊聊畢業的事,聊聊學校匯演的安排,沒什麼話說,實則也沒有什麼情分需要聯絡。
何曼琪大概也感覺到氣氛僵持,她放下杯子,在那堆巧克力小點裡戳戳撿撿,將昂貴的東西糟蹋讓現在的她覺得很有意思。
她想起一件更有意思的事跟鍾彌說。
“彌彌,我開學那會兒就覺得我們不同,現在,我們好像一樣了,又好像依然不同。”
她故弄玄虛的話,並沒有讓鍾彌產生追問欲,隻是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我之前認識的一個小姐妹,前幾天參加一個泳池趴,撈了一塊鸚鵡螺,幾十萬呢。”
鍾彌聽她說才知道,那天沈弗崢在舞蹈機構長椅上的那兩個小時不是空坐。
他聽著擾耳的葫蘆絲,闲出研究興趣,隨手錄了一段音頻丟到盛澎蔣骓他們那群裡,問這都在吹什麼?
那會兒是普通人的下班高峰期,酒池肉林的夜生活才含羞帶怯拉開序幕。
盛澎當時正在攬紅抱翠,十幾秒的音頻,除了難聽什麼也沒聽出來,便往群裡問:“四哥,你這是去哪兒遭罪了?”
沈弗崢沒搭腔,就問他,這什麼曲子。
那天泳池趴上有好幾個音樂學院的小姑娘,其中有一個就是何曼琪的小姐妹。
盛澎招手把泳池裡的人通通招上來,又放一遍,七八個穿比基尼的妹妹披著大毛巾湿淋淋香噴噴圍在他身邊,個個臉上都是討人喜歡的笑,問他猜對有沒有獎啊。
起哄聲中,盛澎摘了腕間一隻才戴了兩回的鸚鵡螺,往桌上一拋。
“猜對了拿走。”
最後用專業的音頻分析對上《月光下的鳳尾竹》。
盛澎往群裡報曲兒名,探案似的認真,問沈弗崢怎麼了?
沈弗崢回了兩個字。
難聽。
何曼琪說到這兒,很苦惱地問鍾彌:“你說這些有錢人是不是很沒意思?”
“然後我那個小姐妹就去打聽,那位盛少爺跟人說,估計是接彌彌下班,你不知道,我那個小姐妹雖然得了一塊鸚鵡螺,但可羨慕你了,一直跟我打聽你的事,現在拿你當偶像呢,我就拿你以前說的話告訴她,大家都一樣。”
“是吧彌彌,大家其實都一樣,年輕漂亮嘛,你最漂亮,你的價跟我們就不一樣。”
第46章 成功者 動物世界
對面何曼琪闲適微笑看向自己的表情, 鍾彌並不陌生,但相關的記憶已經很久遠,甚至模糊。
大概五六歲, 她跟著爸爸出堂會,有一次在戲班後臺找不到人, 就問旁邊抽煙的叔叔:“我爸爸去哪兒了?”
那位叔叔煙霧繚繞的面孔,也是帶著這樣的笑意跟她說:“你爸爸走了, 你爸爸不要你了。”
年幼的鍾彌起初不信, 捏著裙角小聲說我爸爸不會不要我的,那叔叔起勁一樣,繪聲繪色編故事,直到她一點點信以為真,最後哇哇大哭。
然後爸爸回來, 著急抱起她問怎麼了。
那位叔叔舒舒服服抽完一支煙, 似乎覺得這樣逗孩子很有意思,說:“我就開個玩笑說你爸爸不要你了,小丫頭真信了哈哈哈。”
這樣的人, 你不能跟他計較。
你一計較, 他就撇得特別幹淨說隻是開開玩笑, 可這玩笑開得特別真,像刺字施墨的黥刑, 要立竿見影在你身上看到失態的情緒反應。
說是玩笑, 最後也隻有開玩笑的人自己笑了。
鍾彌小時候那次哭得特別難過,臉上是眼淚, 脖子裡悶出熱汗, 頭頸憋得通紅, 不停地抽噎, 像喘不上來氣,爸爸抱著哄了好久。
對於這種人,鍾彌一貫深惡痛絕。
而她也不是五六歲的小孩子了。
露臺的風輕輕吹著,鍾彌特別平靜地與何曼琪對視著。
後者可能以為她此刻的鎮定是失態前的挽尊硬撐,眼神循循善誘,仿佛鍾彌的光鮮亮麗背後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痛苦,而她可以理解。
鍾彌如她所願地微微蹙了眉。
但聲音依然很平靜。
“年輕漂亮當然都是一樣,但如果被人選擇,隻是因為年輕漂亮,也蠻可悲的。”
鍾彌將那種眼神原封不動還回去。
不理解,但尊重,她對搓揉別人情緒這種小把戲不感興趣,要往回捅刀子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她提及何曼琪曾經臆測嘲諷靳月的話,原封不動,每一句都會是她自己往自己臉上甩的巴掌。
但這種撕破臉皮,除了浪費口舌與時間,毫無意義,沒必要為了這種大概率以後不會再有交集的人多費精神。
鍾彌招人來結賬,面帶類似的闲適微笑,對何曼琪說:“我請你吧,雖然我不認同,但從你給人標價的角度的來說,我是更應該大方的那個。”
對於鍾彌的反應,何曼琪冷下臉,但眼神裡並沒有什麼意外,仿佛隻是更加驗證了,她剛剛說的有句話絕對真——開學那會兒,她就覺得鍾彌跟她們不一樣。
臨走前,鍾彌恍然想起什麼,隔幾步距離,回頭對何曼琪說:“對了,也告訴你的小姐妹,真拿我當偶像,別擠破頭穿著比基尼當派對裝飾品。”
她克制著面部一言難盡的表情。
點到為止。
“不然真的很難一樣。”
說完,鍾彌沒再多分她一個眼神,轉身離開露臺。
坐上車,本來是準備回家的,偏偏沈弗崢打來電話,她又跟出租車司機改了地址。
回京舞。
“你怎麼會去我們學校?”
那邊回:“辦點公事。”
對於沈弗崢的公事,鍾彌從不過問,也一向興趣缺缺,隻“哦”一聲問:“那你現在辦好沒有?”
“嗯,剛剛跟著你們校領導去了一趟禮堂,還有學生在排練,你怎麼走了?”
“我去得早,排完自己的部分就走了,跟……”有了剛剛和何曼琪那一出,室友或是朋友,鍾彌都很難說出口,模稜兩可道,“去點了杯喝的,等會兒就回校了。”
沈弗崢說等她過來,隨便逛逛,然後去吃晚飯。
鍾彌答應,出租車停在南門,合上車門那一瞬,她對沈弗崢今天忽然來她們學校辦公產生了一個不算好的猜測。
她望進京舞校園,腳步也隨之走入。
說實話,她們學校春天沒什麼好景色可欣賞的,真說值得一逛,還得是秋天,楓葉紅,桂花香,韻心亭的荷葉敗了,冒出幾對野鴛鴦。
水裡有,岸上也有。
白天看水裡的,夜裡看岸上的,偶爾玩脫尺度會被人拍照投稿,校保衛處也一再發公告強調,環境優美的韻心亭是給大家學習的地方,禁止做其他事。
上周她生日,沈弗崢說有一份禮物要等到五月才能送給她,當時她俗氣了,心想可能是什麼定制珠寶工期沒趕上,也表示理解。
此刻她很擔心,見面就問沈弗崢:“你不是要在我們學校送什麼東西給我吧?我不喜歡。”
鍾彌渾身都是抗拒,對於這種名垂竹帛毫無興趣。
沈弗崢說:“沒有,沒什麼東西送給你,給你們學校捐了一點錢。”
先是松了一口氣,隨後鍾彌又想到自己在他面前隨口抱怨過學校的禮堂說要新建,四年光打雷不下雨,沒動靜。
“捐禮堂?”
沈弗崢頷首,應了一聲。
鍾彌輕嘖,細想遺憾:“我也用不上,我都要畢業了。”
他真偏頭,作勢往回走:“那我去要回來。”
鍾彌措手不及,連忙將他手臂一把拉住,唉唉喊著:“不是,不是,捐也可以啊,前人栽樹後人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