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崢俯身來抱抱她,在她耳邊說:“想回去就回去吧,這陣子有點忙,等我闲下來,去州市找你。”
鍾彌埋首在他頸間,聞他混著體溫的松雪氣息,人為制造的離別,讓人每一秒有一萬次反悔的衝動,甚至她自己身體裡都有一個聲音在不知死活地喊,我就要留在這霧裡看花。
洗完澡,鍾彌坐在床邊屈膝塗藥。
淑敏姨敲門進來,抱著一疊鍾彌冬天的厚外套,已經一件件熨好,掛進衣櫥。
鍾彌睡衣太寬,淑敏姨一轉頭便看見鍾彌領口下兩點梅花一樣的紅痕。
鍾彌抬頭問:“怎麼啦?”
淑敏笑笑搖頭,說沒什麼,聊州市這邊的八卦給她聽,說她那位仰脖子往上攀高枝的表姨,終於給鍾彌的表姐找到一位多金男,三十七歲,離異沒孩子,做鋼材生意的。
本來雙方相看都挺好,最後跟人獅子大開口,算盤敲得太響,彈崩了一地算盤珠,鬧黃一樁婚事。
“人要有點自知之明,得知道自己在別人那兒幾斤幾兩。”
臨走前,淑敏姨撂下這句話,瞧模樣已經不想再說表姨一家,囑咐鍾彌半個小時後就下樓吃飯,廚房燉了她愛喝的湯。
鍾彌“哦”了一聲,門在一聲輕響裡被帶上,她都還在繼續發怔。
她像被淑敏姨的話一下點中,知道了困住自己的情緒是什麼,自知之明她不缺,可實在很難判斷自己到底幾斤幾兩。
想打電話給盛澎問昨晚彭東新的事現在是什麼情況,鍾彌摸起手機又放下,立馬自省,一心撲在這些事上,那她回州市幹什麼?還不如待在京市,還能面對面聊。
想到彭東新,再想到何曼琪,鍾彌不免唏噓,但再沒別的了,戲中人難笑戲中人,誰敢說自己的戲就技高一籌?
本來不想管京市的事了,幾天後的一個早上,鍾彌晨起去護城河公園附近的老字號吃早點,看到古城區一帶已經拆遷動土,胡葭荔家的老屋子坍作一片廢土塵埃。
附近公園鍛煉的大爺們最關心時政,鍾彌在早餐店裡,一邊咬著熱氣騰騰的蟹黃小餛飩,一邊留耳朵聽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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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大爺侃侃而談,說這麼大的工程可不好做,上頭有好幾個大老板呢,京市來的那個是一把手,早年在海城做船舶貿易起家的,特別厲害,但這個人八字不好,命太硬,克老婆,五十來歲,克死好幾個了。
其餘大爺聞言嘖聲,嘖嘖嘖。
鍾彌一口熱湯噴在桌上,收都收不住,連忙抽紙來擦,最後在幾個大爺納悶眼神中,草草一揩嘴,跑出店門。
從公園回來後,鍾彌去了戲館幫忙,說是幫忙,誰會安排事情給她做?她在二樓自己的專屬位置上嗑瓜子,時不時剝一個喂給旁邊籠子裡饞食的小雀。
終於想起來似的,她把周霖那部綜藝翻出來看,節目問答的倒計時設置得特別驚心動魄,鍾彌看著都跟著緊張。
正數到倒數三秒,節目聲音猛的切成手機鈴聲,屏幕上竄進一個屬地京市的陌生號碼。
她接聽,那邊傳來的聲音倒不陌生。
“聽說你那天晚上也打人了?”
鍾彌聽出來是蔣骓那個傻白甜女朋友。
怎麼,因為都在同一個場子裡打了人,還隔空打出革命感情來了?還要來聯絡一番?
鍾彌聲音聽起來冷淡又拽:“打了,有什麼指教?”
小魚在那頭說沒什麼,隨即賞賜一樣邀請人:“出來玩。”
“不去,也去不了。”
“這麼不給我面子?”
鍾彌笑起來,十分好奇:“你們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是不是投胎的時候都被下過咒啊?”
小魚像是擔心自己會莫名其妙挨罵一樣,小小翼翼問:“你,你什麼意思?”
鍾彌自顧講著:“下咒的人說,這趟胎投了就是人生贏家,以後誰要是敢拒絕你們,你們就給我把款拿出來!就說這麼不給我面子?”
這種人鍾彌還真遇見過不少,她總結,“像這種張口閉口都是面子的人,往往都活得很不要臉。”
“那還好,我今天才第一次說。”
居然還聽出一絲沒有同流合汙的慶幸,鍾彌隔著手機,差點笑出聲來,要不她怎麼說這條小魚又傻又可愛呢。
她不僅真信了鍾彌的胡說八道,還立馬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似乎拐彎抹角不在小魚業務範圍內,才沒說幾句,她自己先煩起來,跟鍾彌嚷著:“算了算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因為打人的事現在被關在家裡了,蔣骓還跟我爸媽說了好多我的壞話……”
鍾彌察覺出對面聲音一軟,有點要飆淚的前兆,立馬截過話問:“你那天打誰了?”
小魚懷恨在心,咬牙切齒:“一個小碧池!”
“是你們那個圈子的嗎?就跟你差不多的那種有名有姓的某某千金?”
小魚更咬牙切齒了:“是!不過她可比我差遠了!”
是,比你強,也不至於挨你巴掌。
多少胡思亂想都是空中樓閣,現在鍾彌算是切身體會,有個不懂事的女朋友會有多累。
真累啊。
讓著哄著,還要包容無理取鬧。
鍾彌這會兒三觀正,思想不偏不斜:“你都打人了,難道還要蔣骓給你鼓掌叫好嗎?”
小魚很委屈:“為什麼不能?如果他真的很喜歡我!為什麼不能!”
原來人在感情裡無度索求,真的會以愛之名脅迫對方變成自己期待的樣子,來證明愛成立。
越可怕的謬論,越能邏輯自洽。
鍾彌忽然有感,還沒來得及說話,小魚已經將這一頁揭過去。
“我不想提這個事了,反正他對我愛答不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問你一句,你能不能來找我啊?”
鍾彌納悶:“我找你,你就能出來?”
“你當然不行啊,我爸媽又不認識你,你不是在四哥身邊嗎?你跟他一起來啊,順便把我帶出去,就說我們倆是好朋友。”
這份友情突如其來,鍾彌得提醒她,第一次見面虞千金可就往她腦門上蓋過撈女的章。
鍾彌靜靜聽著她在那頭誠心道歉,說那時候不知道她是章載年的外孫女,又聽她一通撒嬌,軟磨硬泡。
最後,鍾彌享受夠了傻白甜的服軟,很禮貌地告知她:“好吧,我不計較了,但是不好意思啊,我人不在京市,已經回老家過年嘍。”
在小魚罵人之前,鍾彌先把電話掛了。
結束這通電話,鍾彌有點想沈弗崢了。
這幾天,兩人沒什麼聯系,他或許也忙,隻問過鍾彌有沒有按時擦藥,鍾彌也沒有找話題,說兩句就掛電話了。
再沒心思去看綜藝裡的淘汰結果,鍾彌切出軟件,點開照相機,對著紫竹籠拍了張照片,給沈弗崢發過去。
隨後恹恹趴在桌上,看著茶廳裡時不時進進出出的人,樓下那些說話聲像風從她耳朵邊刮過去一樣,一句聽不進,隻覺得心煩。
手機“叮”一聲,進了新消息。
她腰板直起來,立馬查看,不用點開對話框,就能看到他回復的那條信息。
沈弗崢:[這隻小雀看著有點無聊。]
說雀又非雀,鍾彌一瞬間被戳破心思,先是沒忍住嘴角上揚,後又很快命令自己平靜下來,打一行字過去否認。
鍾彌:[才不是,吃飽了沒事幹而已。]
這次,那頭很快回復:[州市年底好玩嗎?]
想起那次在沛山,沈弗崢來找他,他開口也是問這邊好玩嗎?好像……他總拿她當個隻圖新鮮開心的小孩子。
鍾彌反問回去:[那京市年底好玩嗎?]
沈弗崢回答:[我這兩天不在京市,在南市出差。]
雖然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還沒完全定下來,但鍾彌覺得,他如果去哪兒、做什麼事都要跟她報備一聲,也不切實際,那些她完全融入不進去,甚至聽不懂的的事情,他如果總來跟自己輕飄飄地交代一句。
隻會讓鍾彌更加不安。
會讓她覺得,這個人一直在她的世界之外。
鍾彌隨口問著:[出差應該會有應酬吧?]
他反問回來:[擔心我有應酬?]
鍾彌笑一聲,手指飛快點動:[才沒有,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話沒有違心,鍾彌是真不擔心他在外面應酬的事,如果一個男人連這點安心都不能給她的話,即使心動衝破腦袋,她也死都不會點頭。
別看彭東新跟鍾彌現在鬧成這副難看的樣子,剛認識鍾彌那會兒,彭東新一副花花公子做派,打浪子回頭的牌,很懂女孩子愛聽什麼,什麼好聽話都跟鍾彌說過。
他說他是真喜歡鍾彌,他覺得鍾彌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他保證鍾彌跟他之後,他再也不沾別的妞。
話說得比珍珠還真,深情款款的樣子叫鍾彌發笑。
朋友問她是不是不信?大概是有點被深情戲碼打動了,想勸一勸鍾彌。
鍾彌不願多聊,當時隻說,不是信不信的問題。
她並不想成為這種連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的心頭白月光,誰愛當誰當去吧。
所以壓根沒到信不信這一步,而是鍾彌不要。
她想買的是橘子,對面攤子上蘋果爛沒爛,跟她無關,隻想離得遠遠的,別果子早爛透了,滾下來,砸髒自己的腳。
所以無路可走,她寧願打道回府,也不想和這樣的人多糾纏。
她並不是那種傳統到戀愛就一定要奔著結婚去的人,正相反,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教她的都是過程大於結果,感受勝於對錯。
就像一隻手電筒,或許有一天會這電這光都會枯竭,或許也曾照過別人,但我握在手裡,這段夜路我來走,這光就要獨屬於我一個人。
這是鍾彌能接受,也是最起碼的真誠。
屏幕上的文字看不出情緒,鍾彌不知道沈弗崢是不信還是故意在逗她,他發來四個字:[真不擔心?]
她一換口吻,拿演技出來配合一時情趣:[好吧,我承認,我都擔心死了,我每天晚上都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心裡都想著你呢。]
消息發過去,她回看一遍,才發覺這裝醋賣痴的嬌,有點過了頭,自己看著都怪惡心的。
沈弗崢:[那我就放心了。]
鍾彌盯著手機,一時不懂這六個字的意思。
鍾彌有點不高興:[什麼叫你就放心了?你很希望看到我這樣是不是?]
那邊幹幹脆脆發來一個字:[是。]
鍾彌攥了攥拳,想吐槽他跟自己真的有代溝,一點都不會說話,字沒打完,屏幕裡跳進新消息。
沈弗崢:[你也這樣想著我,會讓我覺得這很公平。]
前天晚上,沈弗崢剛到南市,晚上應酬出來,看了看時間,想著鍾彌應該還沒睡,給她打電話。
他就說了三句話。
“很想你。”
“記得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