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幾天忙成這樣,卻沒有一天不在想鍾彌,半分刻意沒有,總有各種各樣的人,拐彎抹角地提起有關她的事來,真體會了一把,什麼叫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他臉上的笑容很淡很不費力,無任何錯漏,一眼就叫人能看出這是沈弗崢。
答的話也很四兩撥千斤。
“留著吧,也難得您真心想送,哪天好日子,我派人去取。”
脫了身,夜深人靜,他聽著杳杳傳來的戲曲聲,尋聲而去,晚上換了花樣,水榭上搭的戲臺唱一出《胭脂寶褶》,水面寒氣化作煙波,森森渺渺,同夜色糾纏,臺下沒幾個人。
沈弗崢斜依在臨水走廊的朱紅柱子旁,周遭無人,他低頭,取火點煙,隔著第一縷逸散出的泠泠煙霧,遠遠瞧臺上一張花旦面孔。
一時出神,那張臉就變了。
變成鍾彌在馥華堂拍雜志那天的樣子,閉著眼睛,桃紅眼線勾得清冷冶豔,美得動魄驚心。
她不知道,那時候他就在看她。
水榭的射燈投來放大的戲影,拂過白紙似的廊壁,他站其間,一雙靜然眼瞳,被照得時明時暗,明時如平湖浮光,暗時又似深澗積雪。
很長一段時間裡,光一分分緘暗,雪一寸寸消融,周而復始。
旁巍這時候打電話過來,沈弗崢接起,嗆風,輕咳了一聲。
“又在抽煙?”
沈弗崢手伸出欄杆外,食指曲著,朝湖面彈了彈煙灰,目光朝廊走一側看去,以為旁巍過來了,但沒尋到人影。
“你怎麼知道的?”
旁巍說他每年看戲的時候最愛抽煙,看不慣這種生生死死,情情愛愛的調調,也煩來來往往,沒完沒了的交際,最常用的理由就是出去抽根煙。
Advertisement
好友打趣結束,切進了正題。
“這兩天忙昏頭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沈弗崢問什麼事。
旁巍說起因經過:“沛山前幾天也下雪了,我投的那部片子在沛山取景,好像是現場威亞出了事故,靳月跟我視頻,我見著了一個人。”
關鍵時候賣起關子。
沈弗崢卻莫名來了一種預感,呼吸一時沉重。
“你好歹問一聲,你現在一點都不關心鍾彌了?那前幾天老林幹嘛還問我助理鍾彌離校沒有,你管人家在哪兒。”
沈弗崢確定了,思路清晰:“你見到鍾彌了,她在劇組,她在劇組幹什麼?”
“當舞蹈替身,她是靳月朋友。”
沈弗崢記憶力好,還沒忘記旁巍說的前情,聲音一時如塵砂揚起:“她當舞蹈替身吊威亞出事了?”
旁巍立刻澄清:“我沒說啊,我真的不清楚,要不是意外看見鍾彌了,我壓根不會關注劇組的事。”
為防沈弗崢不信,旁巍又說:“我家現在白布滿天,一堆破事,你給我送來的這兩個律師加班加點在交涉情況,我這幾天連眼都沒怎麼合,這事兒差點都要忘了,真沒逗你,楊助理過去了,你要是有什麼想法跟他聯系,叫他安排,兄弟我也是仁至義盡。”
第28章 真喜歡 她開心就好
旁巍這通電話結束, 沈弗崢還沒來得及喊老林過來吩咐事情,水廊一側就有個男人身影模模糊糊走過來。
沒走近,聲音就傳過來, 煙抽多了的聲音,不僅聽著啞, 說話都夾著咳聲。
待走近了,到了亮處。
沈弗崢看清來人, 是沈弗良, 酒色浸得拉滿紅血色的眼球微凸,笑容誇張,顯得有些醉酒瘋癲。
“你說我這難得回京市一趟,東道主,你不招待——咳咳——招待招待?問了一圈人, 你躲在這兒, 怎麼,沒聽說啊,阿崢什麼時候愛聽戲了。”
沈弗崢聞到酒氣。
或許是心神不寧, 他此刻特別疲倦, 這種累怠不顯山不露水慣了, 少了脆弱做筋骨,從外瞧著, 隻顯得他十分漠然, 即使說著客套的話,眼底都如冰湖, 沒什麼情緒波動。
“昌平園沒意思?”
沈弗良按了幾下脖子, 嫌道:“這麻將打得我犯困, 昌平園太正經, 這太正經的地方,我就待不住,你給我換個地方娛樂娛樂,我真得放松放松了。”
沈弗崢本來準備打個電話叫蔣骓過來,沈弗良不肯,連所謂兄弟情義都扯出來,叫他今晚一定賞光,難得他回一趟京市,這點面子也要不來?
那晚怎麼說,也很像冥冥中注定。
一路霓虹開到會所門口,盛澎披著外套迎出來,說都安排好了。
這種酒肉場合的溜須拍馬,盛澎最會,玩咖最知道玩咖愛聽什麼,三兩句話就能把氣氛烘到點子上,手臂搭著沈弗良的肩,嘴上應著沈弗良的話,相見恨晚的聲音一聽,這一趴少說要到天亮。
這家會所,不是那種掛著金光招牌,短裙白腿的姑娘夾道迎著,稍稍經營不善就被罰款貼條上新聞的夜總會。
青天白日隔著玻璃往裡瞧,像個高消費的茶座,木案竹椅,檀香幽幽,很有幾分水墨意境。
後頭就不是茶座了,也不講究什麼意境。
這種地方的經理都是人精。
盛家靠沈老爺子一路提拔的事,沒多少人知道,會所的經理自然也不會知道這等辛秘內情,但經理清楚一件事,姓盛的是老板,眼前這位沈先生,是老板背後的老板。
沈弗崢從包廂裡出來透氣,食指與中指並著按揉太陽穴,他明顯能感覺到這兩年自己的耐心越來越差,很多戲,現在做不全,也懶得做全。
有人說面具戴久了摘不下來,到他這好像相反,這面具遲早得破,新皮肉也早遲會長出來。
經理見著人,立馬放下手頭上的事躬身迎上去,隨著沈弗崢的步子,問他是不是不舒服?現在是幫忙喊司機,還是去給他泡杯茶。
沈弗崢解開一顆襯衣紐扣,捏了一把喉嚨。
洗手間門口有男女起爭執,男的打女的,耳光扇的很響,女的大冬天穿著露腿的連衣裙,長發遮臉,往牆面一跌才沒被掀倒。
男的收回手,攥了攥拳,皺了皺眉,仿佛他才是這大場面裡最受累的那個。
服務生端盤子從旁路過,不敢多看,又見怪不怪,隻屏息加快了步子,像是擔心掃了這位彭少爺動手的雅興,會禍及自己。
而經理則是怕影響了這位沈先生的心情,伸手往旁邊引路:“您從這邊去茶座吧,能少走幾步路。”
像是忍氣吞聲許久,終於爆發似的,前方那道女聲忽然喊著:“我都說了!我聯系不上!鍾彌早就搬出宿舍了!你打我有什麼用!你打鍾彌啊!你打到她就範啊!之前在酒吧你叫人壓著她,說不喝酒就得跟你上床,把她喝到胃出血進醫院,你不是很厲害嗎?現在幹嘛要靠我啊!又不是我想和鍾彌上床!”
“啪——”
“你他媽再說!”
第二個巴掌帶了怒氣,比第一下更重,那姑娘就跟一片葉子一樣摔到地上,又被踢了一腳。
身邊的經理正要說話,隻見身邊的沈先生目視前方,還沒喝茶,人就已經透出一股子清明冷感,沒表情,隻稍抬了抬手,不許他出聲。
氣急敗壞的男人走了,被打的姑娘一時起不來,伏在地上小聲抽哭,背很薄,瘦得有點不健康。
鍾彌也是這樣的,抱起來,摸到後背的骨頭,那一瞬間閃過的是沒有綺念的心疼。
沈弗崢從經理的西裝口袋裡抽出手帕。
深藍色,一角繡著大牌LOGO,何曼琪盯著那塊絲質手帕,先是一愣,隨即慢慢朝上抬起頭,看見一張男人的臉。
她在彭東新身邊忍氣吞聲,來來回回自我洗腦的話就那幾句,除了有錢有權,她也總想著,那些消遣美色的男人,年紀大就不說了,往往半點能下咽的姿色也無,好歹彭東新稍微打扮打扮,年輕帥氣又多金,站他身邊都體面。
可眼前這個男人,彭東新不能比。
跟著彭東新開了一些眼界之後,她越發明白什麼叫富貴抬人,氣質襯皮相,比畫報上的明星還要有吸引力,明星還需要人設包裝,這些人,真金白銀,壞得坦蕩。
她將手帕接過來,低低說了句謝謝,站起來,擦著手肘和膝蓋。
“你是不是讀舞校?”
何曼琪一愣,狼狽裡竄出一股灼熱:“嗯……”
她下意識想多,那些男的好像都對藝術院校出來的女孩子興趣格外濃厚。
“我讀京舞。”
很硬的一塊招牌。
沈弗崢頷首道:“看來你是真認識鍾彌。”
何曼琪瞪大眼,露出茫然:“鍾彌?我認識鍾彌怎麼了?”
-
沈弗良很久沒見沈弗崢回包廂,上完廁所洗手出來,甩著手上水珠,拉住一個路過的經理問沈弗崢是不是提前走了。
經理說:“沈先生在茶座跟人聊天。”
“跟人聊天?”沈弗良稀了奇,“男的女的?”
“女的。”
沈弗良又一笑,仿佛應該是這樣。
他跟他弟弟沈弗禹常年在南市,他們兄弟倆不怎麼受老爺子待見,這幾年也少回京市惹不痛快,跟沈弗崢來往不多,對他了解也少。
他大沈弗崢四歲,沈弗禹大沈弗崢一歲,都是同輩人,偏他獨得青眼,出類拔萃,一門子榮辱全憑老爺子的意思,大家臉皮不會撕破,可面和心不和也是很正常的。
他去茶座瞧了一眼,回來往軟包沙發裡一靠,跟盛澎樂著說:“沒想到啊,我們家老四這眼光也挺俗,我當他好什麼陽春白雪呢。”
說著接過旁邊女人遞來的酒杯,女人的下巴被他手一掐,朝盛澎那邊轉了一點,“也就這樣的。”
盛澎一時沒聽懂:“什麼意思啊良哥?”
“領著個女的,估計是在等司機過來了。”
沈弗崢剛剛出去時,不想多待的意思,盛澎瞧出來了。
但女人?哪來的女人?
他們都當沈弗崢要走了,沒想到這一晚,沈弗崢還有再推開這扇包廂的時刻。
盛澎往嘴邊遞煙的動作一頓,煙頭沉在酒杯裡的動作,幾乎和他起身同時。
沈弗崢逆著走廊明亮些的光,盛澎看不清,隻覺得他身邊的氣壓不太對勁,見沈弗崢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盛澎立時走過去,嘴上問著:“四哥,怎麼了?”
剛剛那趟沈弗崢出去的時候,人看著還有點倦,這會兒把盛澎喊出去,眉壓著眼,叫他去現在就去查鍾彌和彭東新,他需要確定一些事情,越快越好,越細越好。
那樣子,倦意不存,看著像是叫整個京市今晚都別睡了。
盛澎想不到這兩個人能有什麼牽扯。
“彭東新有什麼好查的?彭家一個沒本事的紈绔,被彭東琳姐弟倆壓著,除了不務正業也隻能不務正業了。”
盛澎對這種京市的二流少爺特別了解,喜歡跟那些小網紅小明星在一塊玩,身邊養著一幫米蟲,男的女的都有,成天圍著捧著,就這麼點兒樂子了。
彭東新逼鍾彌喝過酒,她酒量不好,那晚胃出血進了醫院,彭東新才放過她。
這是沈弗崢剛剛聽來的。
盛澎的表情一時很微妙,臉上同時浮現兩種不同的驚訝,一是彭東新居然對鍾彌做了這種事,二是沈弗崢怎麼這麼在意鍾彌,從州市回來後,還有什麼故事是他不曉得的嗎?
盛澎那一晚都沒睡,一個人恨不能掰成八瓣用,後半夜沈弗良說昨天打麻將打得腰酸,盛澎還得陪著去樓上做水浴城做按摩,手機一刻不離手,就跟個錦衣衛頭子似的,把朋友圈裡能用的全拎起來“加班”。
這一夜,京市的玩咖圈子裡跟過年似的熱鬧,都捎著熟人在四處問消息,這鍾彌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