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棵好樹是不是被人栽出的, 那晚鍾彌沒問出口,說完紅豆餅,好幾次話到嘴邊, 都覺得太煞風景。
人與人之間,好戲碼講究的是一唱一和, 自己的詞要唱,旁人的戲也要接。
沈弗崢說想見她。
鍾彌握著手機, 愣在玉蘭樹下。
送女朋友下晚課回來的小情侶在女宿門口依依惜別, 她幹幹瞧著別人又親又抱,直到手機那端的男聲在幾秒的通話空白後,帶著歉意說:“我太唐突了嗎?”
停一秒,那端又說,“可想見你是真的。不做別的, 隻是想見你, 一面也好。”
她一直有警覺,很曉得花前月下的戲文,經不起現實嚼味, 隻當自己是翻折子戲的紅塵看客, 得幸在風花雪月裡體會一遭, 真動情了,至多鼓鼓掌, 也不吃虧。
可那一刻, 她是真信了。
他說想她,她就覺得他愛她。
情愛幻覺像一層薄膜, 半點風聲便舞得鋪天蓋地, 獵獵作響, 好似很有分量。
隻差一點。
隻差一點鍾彌就要做出開學以來第一次夜不歸宿的決定, 她剛開口想問他現在的位置,偏偏這時候媽媽的電話切進來。
章女士一貫作息傳統,這個點應該已經早早睡下,鍾彌擔心家裡有事,便先將沈弗崢這邊的電話結束,說待會再打給他。
鍾彌剛懸起的心,很快落地。
章女士說:“沒什麼事,做夢夢到你了,醒來眼皮一直跳,不放心,給你打個電話。”
鍾彌應著聲:“哦,沒事就好,我也沒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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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女士卻像不信:“真沒什麼事嗎?之前你怎麼也不肯待在京市,這回要不是因為外公的事要去拿畫,估計你連開學都不會自己去,彌彌,你是不是在京市遇著什麼事了?你是長大了,不要家裡操心了,但你不要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扛著,媽媽真的會擔心你。”
一番話聽得鍾彌眼酸,連帶著喉嚨都有些微微發哽。
她還作之前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說:“真沒什麼事啦,就是本來我要去舞劇院實習的,但沒去成嘛,我很愛面子的啊,你也知道,沒法兒出類拔萃了,那就裝作闲雲野鶴,不然在同學面前多丟人,就想回家了唄。”
章女士被她說笑,樂了一聲,想想女兒也的確是這個性子,隻柔著聲問:“那怎麼就沒去成呢?是什麼原因,還能轉還嗎?要不然我明天早上去你外公那兒——”
鍾彌連忙打斷:“啊別了!之前不想說就是怕你跟外公操心,你別告訴外公!他身體本來就不好,一發愁心髒又要出毛病,他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你跟外公說這些幹什麼啊。”
“彌彌,你太逞強了,我和外公不替你操心誰替你操心?”
鍾彌鼓囊著:“我自己去找一個大靠山!就不讓你和外公操心。”
“又胡言亂語。”
“我沒。”鍾彌有點賭氣,“媽媽,你是不是不能接受我是一個平庸的人?”
章女士痛心:“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鍾彌說:“我或許是有一點能擠出來的本錢和底氣,可是媽媽,人如果隻想靠著一點關系一點姿色一點小聰明,往某條路上鑽,這條路是走不到頭的,我當然知道外公疼我,他不在乎什麼虛名,也無所謂低頭求人,可我會貪得無厭,今天託外公的關系進舞團了,明天我就想當領舞,越是吹灰不費,越是不加珍惜,總有更好的東西在前頭吊著我,我不想因為這些並不重要的事,讓我們一家都活得很累。”
章女士聽出來了:“彌彌,你很累是嗎?”
“也還好。”說完鍾彌又小孩子氣地改口,“就一點點吧。”
說了過於嚴肅的一番話,鍾彌不想讓這一通深夜電話以太沉重的氣氛結束,便改了口吻說:“媽媽,我不想當一心撲在事業上的女強人。”
章女士好笑道:“沒有人要你當女強人啊,怎麼忽然把話說得這麼怕怕的?”
鍾彌猶豫著問:“那你接不接受我以後就是一個沒有志向的鹹魚?你想要一個鹹魚女兒嗎?”
章女士答得幹脆:“不管你是什麼樣子,媽媽都會想要你這個女兒,彌彌,媽媽隻是擔心你過得不開心,擔心你表現出來的開心是假的。”
“怎麼會!”想到最近,鍾彌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很好,抿起的嘴角,微微朝上,她跟媽媽說,“其實撇開實習的事,京市也……還好,我知道你想讓我留在這邊,多見見世面,那我就先不回去了。”
章女士擔心道:“你一個人留在京市那邊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鍾彌叫她放心,小聲說著,“京市又沒有怪獸,難到還會把我吃了啊?”
“那身上錢夠用嗎?”
“你忘了你給我一張卡了?好多啊,根本花不完。”
章女士這下是真笑了。
鍾彌哄她早點休息,別亂操心。
跟媽媽打完電話,看著最近通話的頁面,她指尖空懸,正準備點“沈弗崢”這三個字回撥,忽然想到剛剛跟媽媽說的話。
指骨一蜷,仿佛電話那頭真有個裹著漂亮人皮的怪獸,會一口吃了她。
差一點就要自己送上門去,供他的一時寂寞下嘴,她想到沈弗崢的大學辯題,他贏得有理有據,果然,人再清醒,屈服於欲望也是一種失控。
這種失控,既危險又迷人。
沒有失去自我,也仍存理智,隻是因為被人需要,催生一種究極浪漫的自我物化。
想當雨天的傘,想當露肚皮的貓,想當冬天的圍巾手套,想當救命的藥。
不想當人,想被人需要。
電話接通,鍾彌簡單講了一下媽媽半夜給她打電話的原由,隨即主動談起剛剛擱置的話題。
——他想見她。
“今天太晚了,你應該早點休息。”這是婉拒,但鍾彌也有一份真誠,“我加你微信。”
“怎麼,要給我轉半臺車?”
他似乎也不計較她的退怯,那種溫和又疲倦的聲音,讓鍾彌想到自己臆測他一時寂寞,頓生一些愧疚。
鍾彌低聲說:“才不是,半臺車沒有,一張照片,要不要?”
後來他們之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斷聯,沈弗崢很多次想起她,都在夜裡,點開鍾彌的微信聊天頁面,寥寥幾句話,最上面,她發給他的第一條信息,就是這夜隨手拍下的一張照片。
閃光燈亮度有限,樓道光透過層層樹影,朦朦朧朧映一張臉。
她看著鏡頭,眼角下橫來一縷細長發絲,劃在她鼻梁骨上,動態的畫面捕捉不清晰,顆粒感很重,隱隱看見素顏下的一點黑眼圈,臨時露的一抹笑也生硬。
隻眼裡一點凜星一樣的亮光,把所有坦然曝露的不自然不完美,都襯得其來有自。
她真的像星星。
亮或不亮,都永遠好看的星星。
第23章 眼光好 俗也不俗
黑色的GMC停在京舞西側門。
西側伸縮門平時隻開三分之一, 供學生日常通行,鍾彌白裙搭深藍牛仔衣,踩一雙暗紅的淺口小皮鞋, 一身清新簡單又不失亮點的打扮,挎著鏈條包, 從門裡出來。
車裡的人一直注視著她,一見她走近, 就叫司機快把車門打開。
鍾彌站在敞開的車門前, 往裡瞧見靳月。
白色勾淡金的粗花呢小香,短裙下並著一雙舞蹈生的細腿,棗紅的真皮座椅,很襯膚白。
靳月看見鍾彌,露出腼腆的笑:“好久不見了, 彌彌, 快上來。”
“是好久不見了。”
算算得有小半年了。
之前因為彭東新,鍾彌狀態最差的時候,靳月人在劇組拍戲, 被武術指導帶著從早練到晚, 隻能擠出時間打電話給鍾彌安慰。
她很抱歉, 因為幫不上鍾彌什麼。
她不是不願意為鍾彌開這個口,是經紀人不讓, 給她的警告非常嚴重, 說彭家的人,你最好沾都不要沾。
“否則不止是你的朋友, 連你自己也得搭進去, 到時候就算旁先生肯為你出面, 你也撈不到好結果, 旁家和彭家現在的關系多緊張,還需要我跟你說嗎?弄沒一個你就跟玩兒似的,知足吧我的大明星,一人得道已經難得,就不要再想著捎雞帶犬了。”
那話難聽,又充滿嘲諷,靳月本來就是容易情緒內耗的人,在心裡怄了很久,她為朋友擔心,為自己難過,卻也知道話糙理不糙。
她和旁先生的關系裡,沒有吹枕頭風這個環節。
每次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都是無成本提要求,他越是件件應允,她越是覺得自己不該橫生枝節給他多添麻煩。
鍾彌上了車,靳月隨即吩咐司機往商場開去,她側著身子,迫不及待拉鍾彌的手,打量她今日穿著:“你怎麼穿得這麼素啊?”
“這不是想著跟明星出門,容易被狗仔拍,要低調一點嗎?”
靳月笑說:“你想多了,就我這種娛樂圈新人,頂多算剛有姓名,還不是我自己的姓名,不會有人拍的。”
還有一句她沒說,真被拍到也無所謂,沒人敢亂扒,現在的娛記都是人精,哪些人身份敏感不能見報,他們比當事人還拎得清。
許久未見,靳月感覺鍾彌的狀態比她想象中要好不少,晃著她的手說:“你穿得再素也好看。”
鍾彌彎起嘴角:“少商業互吹了。”
靳月提起畫的事,問拿回來沒有。
鍾彌忽而被點一下,在心裡快速算了時間,消檔又不是什麼復雜流程,好像畫早就應該回到她手上,按照楊助理的辦事效率,不應該到現在都半點消息沒有。
想到某人曾經問她什麼時候離開京市,她回答大概拿到畫。
神思驟然一清。
她匿住笑,心想原來瞧著清風霽月的一個人,背地裡也會有小動作。
鍾彌和靳月說:“拿回來了。”
就看之後什麼時機,沈弗崢會拿給她。
這麼一想,她倒很期待那個場面,她要用他朋友的話調侃他,就這麼愛不釋手嗎?
兩人逛完女裝,去看鞋包。
剛剛在扶梯上,鍾彌就看出靳月欲言又止,這會兒一邊試鞋,一邊分心瞧她一眼:“你有話就說啊,幹嘛忽然心事重重的?”
靳月往她對面一坐,咬著唇,好一會兒才出聲:“就是剛剛看到那張海報,想到下部戲了,就是她當女主角。”
R家的鞋子鍾彌之前買過兩雙,上腳率極低,其中有一雙想想,好像隻在鏡子前搭過兩回,日常不好配衣服。
熱衷將羽毛綴珠,綢緞蕾絲,珍珠水鑽這些宮廷元素用來裝點鞋履的意大利品牌,是晚宴鞋界的翹楚,拿捏死一個仙字。
在絕對美貌面前,考慮實用性是一種對美的不尊重。
華而不實,鍾彌已經接受,沒想到尖頭高跟這麼擠腳,她手上用了一點力才踩進去,抬頭望靳月問:“那你是?”
周邊有導購,店裡還有其他客人。
靳月沒說話,手上比了個“二”,鍾彌便知道了。
這家的鞋碼一直很迷,鍾彌之前穿過36碼半,也穿過37,手上這雙白緞面綴珠一看,是36的。
靳月問:“小了嗎?”
鍾彌說:“有點……”可能是太好看了,她這兩個字說相當勉為其難。
SA去幫忙調碼,鍾彌腳趾微微蜷著,腳跟搭地,不敢落到實處,怕足尖疼。
靳月跟著欣賞,說她穿這雙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