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趣事長大就成了黑歷史。
一個曾經大言不慚“飛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們黑白子縱橫捭闔,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無聊。
誰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鍾彌的是一通電話,手機意外震動,她草草告別,說自己還有事,就出了垂花門。
沒走遠,就站在大門口的涼蔭下,手機亮度不夠,她蹙了蹙眼,緩了片刻,才瞧清來電顯示。
徐子熠,早上開瑪莎來找鍾彌的那個。
鍾彌跟他是高中同學,屬於不同班,彼此聯系方式都沒有的那種高中同學,鍾彌對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會兒,他好像跟她那時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過籃球。
可對於現在的鍾彌來說,倉促早戀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記得了,就別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鍾彌從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啟泰地產聯合文化辦搞了一個城市選美大賽。
就是最俗的那個梗。
那天鍾彌陪閨蜜去選拔現場找人,當時安保說非參賽人員不放行,她就隨隨便便填了一張報名單,後來隨隨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親是啟泰地產的副總,他掛職實習,說是負責文化宣傳這塊,主要還是負責跟狐朋狗友遊手好闲。
鍾彌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學見面寒暄兩句就算了,偏偏這人得知她現在單身,對她展開了一發不可收拾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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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得鍾彌現在見了他都要繞道。
想著速戰速決,鍾彌深吸一口氣,按了接聽,問他要幹什麼。
對面一疊聲說對不起,說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賤,什麼門當戶對,彌彌,我不在意這些。
鍾彌覺得好笑:“我們之間什麼時候到了需要你在意這種問題的程度啊?我答應你什麼了嗎?”
那天去參加徐子熠的生日會也是因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學,弄成半個同學會的樣子,鍾彌實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傷心:“彌彌,你這是徹底拒絕我了嗎?”
鍾彌更想笑了:“我什麼時候給過你機會?我說過不合適,你都沒有聽到嗎?”
“我以為你是擔心我們之間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徐子熠又道歉,“彌彌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絕對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麼意思都不重要了。
鍾彌掛了電話。
現在八月,鍾彌大學讀國內最好的舞校,班裡的同學很多都已經開始實習,九月中秋,十月國慶,各大劇院舞團都緊鑼密鼓在排節目,她本來也應該是其中一員,有一份光發一份熱。
而不是被家裡人問及怎麼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懷低落,嘴上卻犟著說,京市一點都不好,自己一點都不喜歡。
黑色A6依舊停在門口樹下,掛京A牌照,鍾彌折返,看那株有價無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風光。
人才輩出,臥虎藏龍。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點都不好。
第3章 唐菖蒲 最宜夏飲。
將暮未暮,鍾彌回了家。
一棟中式獨立小樓,前有院子,後有荷塘,離戲館十幾分鍾的車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鍾彌父親小半生所有積蓄。
鍾彌父親是粗人,沒念過什麼書,從小跟著戲班走南闖北。
老天賞飯,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練就一身武生絕活,背長靠,跨馬持刀,威風凜凜,年紀輕輕就演得了聖賢戲。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樣本事。
會開車。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駕照還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華堂捧場看了幾出戲,他在臺上耍槍花,臺下的章小姐不吝掌聲。
年年封箱戲,他都扮青衣,唯獨那年她在臺下,他繡鞋踩得難受,小嗓也唱得別扭。
可章小姐說他扮得好,送來花籃,誇他面相英氣,扮旦角也別有風採。
登臺唱了十幾年戲的人,因她寥寥幾句話,一生的鼓點都亂了。
他長槍拿不穩,丟了千裡駒,勤勤懇懇給章小姐開起車。
老戴痛心疾首,罵他不務正業,荒廢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輕輕問他,是不務正業麼?
他也不狡辯,低著頭說,我是鬼迷心竅,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釋:“我不是說你是鬼,沒有這樣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開心了。
後來他繼續當他的臺柱子,還娶了漂亮老婆,他寵妻如命,章小姐臨晚靠窗彈琵琶,不知憶起什麼舊事,有些傷感地停了弦說,要是這會兒外頭有片荷塘,吹來點涼風就好了。
荷塘麼,他親自挖了。
隻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陣心儀的晚涼風。
鍾彌上樓,琵琶聲將將停了,走到門口,就見媽媽抱琵琶坐在窗邊,靜吹晚風的側顏。
八月,還有最後一攏荷。
微燥晚風裡夾著宜人淡香。
鍾彌喊:“媽媽。”
章清姝轉過頭:“回來了,餓了麼?”
“還好,我在外頭吃了點東西。”鍾彌走近,“在樓下聽淑敏姨說,剛剛表姨和表姐來了,來幹什麼?”
看她緊張的樣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幹什麼,之前借了條項鏈,來還。”
打腫臉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規操作。
鍾彌拖長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滅,幾絲檀煙飄出,細長線香插進相片前的香壇中。
黑白照裡的男人,還是年輕時的英俊模樣,戲行出身,又是背長靠的武生,單是半身照都能窺見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總擔心以後年輕人不愛聽這個了,戲館要倒閉,沒營生,這幾年州市大興旅遊,草臺班子換了兩批,從昆曲唱到京劇,生意越做越紅火,養得起我們娘倆,你那個穿裙子梳小辮兒腳底不沾灰的小嬌嬌,現在也本事了,單槍匹馬啊敢上門問人要賬。”
鍾彌打斷:“哎,這就不要跟爸爸講了吧。”
要賬這事兒,想起來也叫鍾彌心裡不舒服,細論起來,州市是鍾彌已經過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來,可想而知,他們與這邊親戚也親不到哪裡去了。
年前,有位遠房到不能再遠房的親戚辦喜事,大擺宴席不算,還非要請戲班去唱戲充場面。
老戴手下沒有接外活的規矩,本來不願安排,架不住這位親戚上門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親戚,不好回駁。
老戴答應了,按規矩定了出堂會的價錢,折上又折,好彩頭給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場。
紅布一扯,喜事風風光光辦了。
那位親戚卻推三阻四不肯給這筆錢,老戴氣得不輕,要找人理論,章女士是不喜喧鬧的性子,自掏腰包墊了這筆錢,安撫幾句,事情就算過了。
那天正巧,那位親戚又來戲館辦事,老戴見著人就罵,那位親戚也惱了火,臉紅耳赤說起章女士來。
“擺什麼譜,現在還當自己是什麼大小姐呢!”
生意還要做,吵吵嚷嚷對戲館影響不好,淑敏姨把人勸散了,也是忍著氣,扭頭見著鍾彌,忍不住說,你媽媽就是脾氣太好了!
鍾彌不是脾氣好的。
隔天就帶著片區民警上門把錢要回來了,十指纖纖,當著那一家人面哗哗點紅鈔,留下幾張零票。
鍾彌笑得漂亮又無害:“您看,我外公從小教我,人要有來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虛偽我替我媽收了,我這點假客氣您也笑納。”
一家子氣到跺腳,說鍾彌缺家教。
鍾彌冷眼回他們:“佔不到便宜就說別人缺家教,你們缺什麼?缺良心嗎!”
錢拿回來,章女士擔心女兒受了委屈,邊哄邊教育著,下回不許這樣,為一點錢,跟這種人撕破臉皮不值當。
鍾彌卻不聽,她不是那種為了一點面子肯受人欺負的性格,摳著自個手心,嘀嘀咕咕說:“我沒事,反正我本來就沒臉沒皮的。”
章女士又氣又笑,被女兒鼓腮嘟囔的樣子可愛壞了:“有這麼說自己的?”
現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覷了鍾彌一眼,說著現在已經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託夢來管她。
“好好在京市讀著舞校,說不想待了就往家裡跑,現在是不是連畢業證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個死纏爛打的二代逼到沒了立錐之地,這糟心事,鍾彌回來沒講,不想媽媽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體面是旁人抬舉出來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辦事還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輩子活得光風霽月,哪能為了她的一點小事摧眉折腰。
鍾彌讀高一,有位制片人來拜訪,搞影視拍電影的,當時正在籌備一部獻禮片,約人寫海報上的字,備上厚禮前來。
外公一早封筆,推辭說人老了,寫不好了。
那人曾大驚鍾彌傾城之色,想請她拍戲,認為她應該到更大的舞臺上發光。
那時候鍾彌還小,浮華光鮮多少有些令人心動。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問她想不想去。
鍾彌搖頭,還是拒絕了。
那位制片人的話,幾分真假且不用辨,娛樂圈裡頭水太深,她年紀小,仗著一張好皮相,又託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著亮相。
可名利場裡出將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後想要全須全尾退出來,家裡必要四處張羅費神。
安安生生過日子已經很好。
她沒有特別想出的風頭,也無需誰來替她搏一搏。
所以處處被人為難,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講。
隻糊弄著說,自己本來就不喜歡京市,到哪兒都烏泱泱的全是人,出門堵車,空氣又差,還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媽媽提到畢業,鍾彌小聲說:“畢業證還是要的,這不是馬上也要實習了麼,我在州市這邊實習也一樣。”
“不一樣。”
章清姝語重心長跟她說:“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你現在年輕,有些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
就譬如她學舞,在京市實習有最好的劇院和舞團,那些橄欖枝伸不到州市這種地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