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珏一急,道:「師姐手下留情,她修為低微,恐怕經不住師姐探查。」
段琴軒已經迅速收手了,皺著眉道:「破妄境初期的修為,叫你霍郎,她是穆家送來的那個傀儡?」
霍珏心中七上八下,懸著的都不是吊桶是利劍,他手緊緊抓著輪椅扶手,生怕段琴軒測出了她是妖邪,當場要不由分說動手。
他知道穆晴嵐本身靈力不低,能操縱樹藤,可是段琴軒斬妖除魔多年,最是知道如何對付各種妖邪。
那些手段,未必是穆晴嵐這個靈智不高的樹妖能應對的。
他手中扣了幾張符篆,都準備段琴軒動手,他要打斷了。
聽到段琴軒說她修為不精,猜出她是穆家傀儡,心狠狠落回原地,後頸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穆晴嵐竟然連段琴軒這樣的脫凡境修士也能矇騙,倒是他瞎操心了。
霍珏心緒一松,就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
穆晴嵐見狀立刻上前,不敢直接暴露實力給霍珏調息,就給霍珏倒了一杯水,讓他壓一壓。
段琴軒上前抓著霍珏手腕,迅速給他撫平氣息。
而後看了穆晴嵐一眼,不客氣道:「穆家的人圖謀不軌,都已經抓起來了,為什麼這個傀儡還在你身邊轉?」
「師弟,你真的跟她拜堂了不成?你要跟她做夫妻?」段琴軒語氣冷硬,她這次在霍珏迎新嫁娘之前下山,不全是為了尋找拖延五衰的辦法,也是霍珏因為霍掌門許下的心誓不可違逆,必須做樣子娶親,心中極其不痛快。
不過這種不痛快和修律長老段振以為的她喜歡霍珏不同,段琴軒對霍珏根本沒有什麼男女情愛。
她這個人比霍珏還木石人心,心裡除了修煉,就隻有壯大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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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看不慣霍珏按照心誓娶親,是因為段琴軒是看著霍珏長大的,她有種自己親手養大的崽子被人欺辱,連新嫁娘都給換了,自己卻無能的憤懣。
霍珏連忙搖頭:「隻是做樣子,並未曾拜堂。」
穆晴嵐聞言不高興,但是沒有辦法,他們確實沒有拜堂,做不成真的夫妻。
「那你留個傀儡在身邊,隨意出入你的院子?這不合門規,你是代掌門,身邊豈能留個穆家耳目?」
段琴軒在門中從來都是除了霍珏之外說一不二。重大決策,霍珏也是要找她商量的,門中大師姐的威望不是開玩笑的。
段琴軒直接對著門口道:「來兩個人,將她先壓管起來,等我騰出手後派人送她下山。」
「師弟,我知道你心善,她確實無辜,是穆家把她牽連進來。」段琴軒道,「你身體不好,她就交給我處置吧。」
段琴軒轉頭對穆晴嵐說:「你放心,天元劍派不是不講道理的地方,我們早知道你被穆家利用,不會將你如何,你先安心和弟子走,老實待著別惹事,我不日派人送你下山。」
穆晴嵐都傻了,這怎麼三言兩語就要把她送走了!
她連忙期期艾艾地喊了一聲:「霍郎……」
極其像凡間戲文裡面的那些個被捅到正室面前的外室或者小妾,眼看著就要被「大夫人」給料理了,穆晴嵐隻好喊「老爺」做主。
「霍老爺」果然著急了。
立刻道:「師姐!」
「咳咳咳……」
「師姐,」霍珏壓住氣息,說:「她母親被穆家人所害,在修律院叛變之時,拒絕穆家指使,不曾打過法器的主意,已然是的罪透了穆家,她不能下山。」
「況且……咳咳咳……」霍珏以手撐頭,絞盡腦汁道,「況且她這段日子一直在照顧我,我答應了讓她留在天元劍派避難。」
穆晴嵐一聽霍珏為她說話,立刻跑到霍珏身邊去了,她不要下山!
霍郎都答應她留下了,這個師姐好生霸道!
段琴軒眉心緊促。
豎紋深刻的像把不近人情的刀子,將她清麗的樣貌破壞殆盡,整個人透著古板腐朽循規蹈矩的老道姑氣質。
「天元劍派門規嚴正,怎能隨意容留別宗弟子?況且她還是穆家傀儡。」
霍珏啞口無言,讓穆晴嵐留下,確實違逆門規。
穆晴嵐見霍珏也蹙起眉不吭聲,一著急,伸手掐了下霍珏的手臂軟肉——你說句話啊!
霍珏提一口氣:「咳咳咳……」
穆晴嵐連忙自己為自己辯解:「我那個……我身上的傀儡蠱已經壓制住了!」
「好師姐,」穆晴嵐習慣性用對付霍珏的語調油嘴滑舌,「我隻是想尋一個地方躲避穆家,我母親已經沒了,我嗚嗚嗚嗚……我好可憐啊。」
誰是你好師姐?
穆晴嵐開始假哭,段琴軒不愧是霍珏的師姐,跟他一樣無動於衷。
「我可以派弟子將你送去別國,南嘉國現如今是湮靈仙尊庇護,想必穆家不敢越境害人。」
霍珏一口氣總算咳順了,連忙又道:「師姐,我其實早想好了怎麼安置她,她如果變成了天元劍派弟子,不就能順理成章留下了。」
霍珏一口氣說完,面色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段琴軒看著霍珏這幅樣子,心中越發不舒服。
她比霍珏大上不少,掌門夫人生下霍珏,段琴軒幾乎是哄著他長大,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他竟是如此在意這個穆家傀儡。
穆晴嵐一聽霍珏這麼說,立刻打蛇隨棍上,道:「是啊師姐,我崇慕劍道已久,想要拜入天元劍派,我剛好也是木靈府,少掌門也說我天資不錯,我學符篆也很快的!少掌門昨日教我,我馬上就學會了!」
第26章脆弱
生病的人,尤其是像霍珏這樣將死的五衰之人,在身體上的疼痛可能不會像中了一劍那樣清晰痛苦;頭腦上的昏沉,也不會像中了幻術一樣不清醒,可是這種綿綿細雨無孔不入一樣的折磨,往往卻是最難受的。
你根本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地方,總之渾身上下都不爽利,甚至仿佛能聞到死亡的味道,腐朽又森寒。
霍珏從前是天之驕子,沒有經歷過這種不修煉的尋常人才會經歷的痛苦。
似乎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已經是入妄修士,他父親霍袁飛總說,是因為他天資極高,還未曾記事,就已經入道。
因此這種尋常病痛,半死不活的五衰狀態,對他來說,格外地難捱。
再加上他身邊並沒有貼身伺候的人,霍珏又性情淡漠,從來不喜歡同人傾訴他的痛苦,也不曾和誰推心置腹。
沒人能從他那張面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的臉上,看出他在經歷怎樣的痛苦折磨,所以才病成這個樣子,都沒有人發現。
穆晴嵐坐在床邊上,讓霍珏靠著她,將他的頭硬按在自己肩上,撫弄了兩下他的長髮,說:「你靠著我降降溫,這麼熱,燒得腦子要炸了吧?」
「你是不是沒告訴弟子給你準備藥?你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穆晴嵐抱怨著,抬手按在霍珏後背,霍珏被強硬按倒後,就不再動了。
穆晴嵐以一束細弱無害的靈力,鑽入霍珏經脈,細細探查他的內府。
何止一句糟糕了得。
穆晴嵐心疼得不行,霍珏又要忍受病痛,又要忍受靈府的撕裂疼痛,還要撐著不願向弟子示弱,他實在是太執拗了。
「你是打算生扛過去?」穆晴嵐收了手,環住霍珏的後背道,「你抗不過去的。你現在的狀況,根本承受不住靈力撫慰,甚至受不住尋常靈草仙藥。」
虛不受補,說的就是霍珏現在這種狀態。
之前他的靈府是竹籃子,就算漏水,卻好歹段時間能承載一些水,再慢慢漏;現在的狀態是竹籃子底兒破了一個大洞,再往裡灌水,不光存不住,還會讓洞變得越來越大。
霍珏不吭聲,他頭抵在穆晴嵐肩膀上閉著眼睛,感受著額頭一小塊難得的涼意,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但是一閉眼,都是這兩日縈繞不去的噩夢。
那些噩夢反反覆覆,七零八落,卻又格外的真實,讓他心力交瘁。
「北松山有為普通人用的那種草藥嗎?」穆晴嵐撩開霍珏後背上散落的長髮,輕輕扶動他的背,不帶任何的靈力,是純粹的安撫動作。
霍珏後背緊繃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在穆晴嵐的撫慰之中,慢慢軟下來了。
霍珏竟然覺得很受用,心裡又有點悲涼。
人在生病難受的時候,總是希望有人能這樣輕輕撫慰,哪怕本身這種動作什麼用都沒有。
霍珏腦子不清醒,很快覺得額頭一點點的涼意,已經不足以撫慰他要燒起來的灼熱。
他索性把頭偏著枕在穆晴嵐的肩上,一面恥於自己的脆弱,一面又不想睜眼起身,不想面對現實。
冰涼的觸感自穆晴嵐肩上傳來,帶著草木馨香,像一片被雨水滌洗過的樹葉貼在臉上,讓霍珏舒服地嘆息了一聲。
穆晴嵐又追問他:「問你呢,有讓人準備藥嗎?」
他含糊道:「沒有……」他就沒有讓人準備什麼,生病的事情也誰都沒告訴。
白天他坐在輪椅裡面,白紗遮眼,面色蒼白,除了偶爾壓不住咳兩聲,誰也看不出他病得嚴重。
他燒起來很奇怪,面色並不紅,而是慘白。沒有人會像穆晴嵐這樣上手摸他的臉,也就自然沒有人知道他在發高熱。
況且北松山上沒有尋常人才用到的那種草藥,隻有一個飯堂大娘是普通人,那大娘隔三差五就去山下城鎮採買自己用的東西,根本不用門派準備什麼。
之前倒是有些外門弟子修為不濟,可能會用到,但霍袁飛死後,冥星海倒置,天地崩亂,門派之中掌管醫閣的長老挾弟子跑了,把整個醫閣卷的一棵藥草都不剩。
現在山上的庫房裡面倒是還有一些成品丹藥,但是沒有一種能夠治療天人五衰的廢人感了風寒的藥。
這也是霍珏沒有告訴弟子他病了的原因,他還真打算扛過去。
現在天元劍派內部叛變的人還沒處理,又抓了穆家的人,穆家不可能沒有動作。幸虧段琴軒回來了,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在處理,霍珏才能安心病著。
霍珏內院這幾個弟子都因為大陣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他這時候難不成要派人跑去山下,頂著穆家人的埋伏,給他買治癒普通風寒的藥物?
霍珏做不出這種為了自己好受一些,就讓弟子涉險的事情。
門中的事情,他都幫不上忙,他這個代掌門就是個廢物,這種情況下,霍珏是真的不想再添什麼麻煩。
而且他自從靈府破碎之後,一直都有種自毀傾向,真的病了,他一邊難受,一邊又有種破罐子破摔得痛快。
不如就這樣死了。他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這兩天想的次數尤其多。
可這一切自苦,都是在沒有人撞見,沒有人戳破的前提下,霍珏才能硬撐。現在穆晴嵐撞見了,她戳破了,霍珏像個摔了之後有人問疼不疼的孩子。
沒人問疼不疼的孩子爬起來還能玩,就算摔破了膝蓋,摔流了血,也會吹一吹安慰自己;但是有人問的孩子,卻會嚎啕大哭。
霍珏自然不可能真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但病痛的昏沉和脆弱讓他軟弱,他竟然在臉上的冰涼也不能滿足後,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頭,朝著穆晴嵐的脖頸之間埋了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