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架不住她日日相勸,難得願意往北遼後宮的御花園裏去看看。
這是我來北遼的第三年,卻是我第一次踏進北遼的御花園。
北遼的審美偏大氣恢弘,御花園的中心是一片湖泊,周圍則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時值春日,草木抽芽,一派欣欣向榮之意,叫人看著,難免心情好些。
窈娘還在勸,「早說公主應該出來走走,成日地悶在屋子裏,隻想著以前的事,又怎麼能往前看呢。」
我低頭應下,又有些走累了,剛找了個地方休息,又見一群少女嘰嘰喳喳地進了御花園。
御花園雖大,但十分空曠,眾人瞧見我也不怕,隻說我面生,笑著問我是哪宮的娘娘。
窈娘替我答了,說我是陛下的明妃,住在明華宮。
到底是尚不知事的閨閣女兒,尚且不會掩飾情緒,聞言蹙眉後退,更有人叫道,「你就是那個南梁來的公主!」
我點點頭,彎起嘴角,相比起她們父兄在朝堂上的汙言穢語,她們的姐姐在後宮中的排斥不屑,她們的行為簡直可以稱得上「良善」了。
我好心提醒她們一句,「在本宮身前停留太久,隻怕你們回府要被父兄訓斥。」
她們聞言又後退幾步,訕訕地說了幾聲「多謝」「告辭」,一群人又往他處去了,隻是難得出來玩,少女們的聲音不免大了些,我聽見她們還在討論我。
「那個娘娘還挺好看的。」
「就是太瘦了些。」
「我姐姐說明妃好像剛小產沒多久。」
「那她還挺可憐的。」
「你怎麼還可憐南梁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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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是南梁,她是她嘛……」
從前我若見了她們,必然會覺得自己很可憐,覺得她們能留在父母身邊真好,隻是不知我是否是懷過孕的緣故,縱使她們與我年歲相仿,不由得帶上了長輩的姿態,隻覺得她們這樣少不知事的年紀真好。
突然就明白了,管家娘子對我說「做女兒的日子,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往後太苦了。
14
又入夏了。
軒轅燁忙著訓練鐵騎,一連三月不在宮裏。
我還是這樣過日子,見見皇後,見見貴妃,見見二皇子,然後回自己宮裏呆著。
軒轅燁養貓養狗是合格的。
宮裏除了皇後和貴妃,沒人能越過我去,旁人縱使不喜歡我這個南梁來的和親公主,卻也不敢對我如何。
想起三年前我剛來的時候,對她們的冷漠還覺得難過,如今我已然平靜接受,並不在意。
而宮中嬪妃眾多,孩子卻隻有二皇子一個。
自我小產之後,眾人更是確信軒轅燁現在不會讓宮裏再有第二個孩子,便將一腔慈愛都傾注在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長得愈發高了,身上的衣服也不得不一季一換,皇後每每收到嬪妃給二皇子做的衣服,都要嗔怪對方費心,說二皇子長得太快了,費了許久心思做出來的衣服,隻怕穿不了三月就又短了。
做衣服的嬪妃也隻是捂著嘴笑,說二皇子哪怕能穿一天,也不枉她費心這麼久了。
隻是二皇子總愛往我宮裏跑。
我這裏有從南梁帶來的精巧機關玩具,有精緻小巧的點心,可二皇子說,他來是因為他喜歡的是漂亮溫柔的明娘娘。
我聞言一怔,轉而又笑,從前我最貪戀溫柔的母親,如今我身上竟也有了幾分母親的模樣。
……
隻是二皇子大了,對日日跟著管著的女官們有些不耐煩,有時會快跑幾步,暫時甩開她們一會兒,有幾回他甩開眾人跑進我的明華宮,女官匆匆趕來,簡直要嚇死。
她們顯然是教過二皇子,我非北遼女子,要小心提防,恐有生變。
但二皇子顯然隨了軒轅燁不喜拘束的性子,越是被她們說教,越是不喜她們跟著。
如今軒轅燁不在京中,二皇子更是不怕那些女官,到我宮中來時,眼見身後的女官死死地盯著桌上的茶水點心,有些抱歉地沖我彎彎嘴角,示意自己很無奈。
我被他的人小鬼大逗笑,又見他跑了一頭汗,伸手替他擦了擦,想著皇後和女官們說教過數次,成效甚微,便換了個說法,隻說二皇子若是不讓她們跟著,陛下回來必然會生氣她們沒有盡到職責,隻怕她們都要挨板子呢。
二皇子「啊」了一聲,顯然沒想到這一層,我又乘勝追擊,說若是二皇子出了什麼事,她們隻怕都要被打死了。
二皇子聞言有些羞愧,他本就是被太傅教的極好的孩子,思考之後,也覺得自己不對,起身對著眾女官行了一禮,說他性情頑劣,這些日子捉弄她們,實在不該,以後再也不會了。
眾女官自然是看著他長大的,聞言無不動容,又不敢受未來儲君的禮,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坐在桌旁,含笑看著二皇子,想著後宮有這麼一個知禮懂事的孩子,不知是多少後宮嬪妃的慰藉。
……
自那日後,二皇子身邊的女官對我的敵意消淡了許多,不再阻攔二皇子往我身邊來,我宮中的人也很喜歡二皇子,尤其是窈娘,她雖怕我傷心,未敢提及,隻怕心裏想著,若是我能留下那個孩子,不知道生出來會不會像二皇子一樣聰慧可愛。
其實我難免也會想。
窈娘不肯告訴我那個被流掉的孩子什麼樣子,直說怕我知道了更難過。
但幼時御醫為了哄我吃藥,給我講故事,提到自己家懷孕兩月的妻子,他對我比比尾指,說那個孩子在他妻子的肚子裏,現在隻有尾指末節麼大,等到它長到和我的小枕頭一般大時,才會從他妻子的肚子裏生出來。
我有時難免會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有時會偷偷比量一下二皇子的身高,隻覺得生命的神奇,又感慨父母的偉大。
將一顆珍珠大小的種子在母親的肚子裏孕育十月,然後再養到二皇子那麼大,要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精心呵護照料,更別說還要教授他讀書識字,教授他是非曲直,黑白對錯,將他養育成一個有尊嚴、有感情、懂道理、懂禮節的人。
……
二皇子與我宮裏的人也漸漸熟絡起來,尤其認得窈娘,知道她是我的貼身女官,偶爾在路上遇見,也能叫出名來。
窈娘很高興,說二皇子居然能記得她一個小小奴婢,我見她實在喜歡二皇子,偶爾給二皇子送些東西時,常叫她去。
眼見盛夏將過,軒轅燁已經準備返程,二皇子這幾日在校場勤練騎射,生怕軒轅燁回來考校他武藝。
我偶爾會叫窈娘去給他送些酸梅湯祛暑,窈娘每次都很是上心,時常提醒我再添幾個清涼解渴的果子和點心,說二皇子騎射消耗大,或許會餓。
我每每任由她做主添上一些,隻覺得她高興就好。
直到有一日,宮中守衛封了我的明華宮,說二皇子出事了。
15
守住明華宮的守衛一邊清點我宮中宮人,一邊跟我交代,說二皇子休息時,吃了一些我送去的點心,再上馬時,突然從疾馳的馬背上摔下,頭部先著地,現在正昏迷。
我聞言急得直接站了起來,想起軒轅燁擄我出去時馬背之高,奔跑速度之快,連連追問二皇子情況如何,我能不能去看看,為首的守衛搖搖頭,又盤問我今日給二皇子送了什麼。
我回憶了一下窈娘臨走前帶的東西,說有酸梅湯,各色時令冰鎮鮮果,兩碟點心,都是二皇子素日裏愛吃的東西。
我說給二皇子做的點心,做的時候有北遼女官盯著不說,送的時候自然也有北遼女官陪同,送去之後更有北遼女官先行試毒,層層把控之下,怎麼可能將有毒的糕點送進二皇子嘴中呢。
我急得根本坐不住,在屋子裏來回走著,突然發覺窈娘還沒回來,守衛清點一圈,果然少了她。
我突覺不好。
陳窈娘不打自招,隻怕她真的對二皇子做了什麼。
守衛不許我宮裏的眾人出入,更不許我打聽消息,整個明華宮變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監牢。
我走累了,勉強在桌邊坐下,開始回憶以往和陳窈娘相處的一些細節。
窈娘出現在我剛剛離開母親又被女官嚴苛管教的時候,那時我孤苦無依,惶惶不安,她的溫柔細致難免讓我貪戀,甚至有幾分依賴,而這三年她全然一副衷心護主的模樣,我又想著她是南梁宮中選出來的人,對她也沒有過絲毫懷疑。
……除了那一次,她近乎狂熱地,要我留下腹中的孩子。
她說她會拿命護著我的孩子。
我卻全然不對軒轅燁抱有期望,早知這個孩子留不住,隻笑窈娘天真。
如今想想,似乎有些怪異,她並非天真,而是近乎虔誠地,希望我留下這個孩子。
隻是我小產之後,身心俱疲,實在是沒有精力細究,左右她對我一如既往地百般體貼照料,我竟天真地以為她不過是一心為我著想。
天真的是我。
……
天黑了。
我再次追問守衛二皇子情況如何。
他不耐煩地讓我閉嘴,我這才發現又換了輪值的人,宮前的守衛很是年輕,話語間還是壓不住的火氣,說我們南梁人陰險狡詐,卑鄙無恥,若是二皇子真的有個好歹,他一定不會放過我。
我聞言默默退回屋內,滿宮的人全都被北遼的守衛控制起來,並沒有人來送晚膳,我倒也不覺得餓,隻默默灌了一杯冷茶,依舊在等二皇子的消息。
夜半三更過,宮中忽聞喪鐘。
我本等得有些脫力,聽聞此鐘,直接跌坐在地上。
二皇子,沒了。
不多時,貴妃帶著一群宮人沖進了我的明華宮,眾人四處翻檢,貴妃抖著手,似乎用盡全力才拽住我的衣領,她滿臉是淚,「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遷怒一個孩子……」
「他才六歲,才六歲……」
她已是泣不成聲,我二人坐在地上,全然沒有平日裏的端莊,我發不出聲音,任由她指責,我覺得她打我罵我都好,都是我該得的。
是我的貪心害了二皇子。
若不是我想與他親近,窈娘怎會有機會動手呢,我並不分辯,被貴妃拽著衣領,聽她流著淚控訴,「縱使我恨極了你父親,我都不曾再遷怒你,我想著你才十四歲,你和你父親是兩個人,我何苦難為你——」
貴妃嗓音沙啞,字字泣血,「可他才六歲,他最喜歡你,他根本不懂什麼是國恨家仇,你們又為什麼要遷怒一個六歲的孩子!」
「……早知如此,我就是拼著被陛下降罪,也要殺了你。」她實在是累了,松開了揪著我衣領的手,質問道,「……自你入宮以來,皇後對你百般寬容善待,你就是這麼回報她的。」
「她的女兒死在南梁的刺殺裏,兒子又死在南梁的公主手裏,」
貴妃被宮人扶起來,她看著我,字字誅心,「小宇沒了,她也快瘋了,剛才抱著小宇的屍體在給漫天神佛磕頭,磕破了額頭,滿臉是血,高興地跟我說,小宇活過來了,小宇的身體是熱的。」
「殺了我吧。」我悲戚極了,面如死灰,隻覺得對不起皇後,對不起二皇子,「我一條賤命,給小宇賠罪。」
「你也配。」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眸中卻如初見一般滿是憎恨和厭惡,「你配嗎。」
我無言伏地,滿心悲戚,默默流淚。
貴妃帶的人手將我的明華宮翻了個徹底,並未發現什麼,紛紛對著貴妃搖頭。
陪嫁而來的女官和宮人都跪在院子裏,除了窈娘,一人不少。
這三年我們全都處在軒轅燁的嚴格監控下,根本不許我們出宮,食材藥材一律從皇後手裏撥來,又能從哪裡弄到違禁的東西。
於是貴妃下旨,將我身邊所有的宮人都送進內獄嚴刑拷打。
我眼見著趙女官她們被守衛毫不留情地拖走,哭嚎哀求聲一片,卻不知該怎麼開口為他們求情。
最後明華宮隻剩我一人。
滿室寂靜。
貴妃最後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