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來之前趙公公同她說的話:“越是心思純粹幹淨的人,才更能透過表象,去瞧見裡頭掩藏的東西。”
楊幺兒放下了車簾,抬手撫了撫胸口。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好似有什麼拉扯著她的髒腑……包裹在裡頭的心,也跟著往外墜呀,墜呀。
難受。
蓮桂往她掌心塞了隻手爐,這才柔聲問道:“娘娘看出什麼了?娘娘這樣聰穎,一定瞧出什麼了。”
春紗張了張嘴,一派茫然。
楊幺兒早在蕭弋那裡,多聽了兩回誇贊肯定的話語,便也就對這樣的話有了更豐富更深刻的反應,心下懂得歡喜滿足了。
現下聽蓮桂這樣一講,她便努努力措辭了一下語句,慢吞吞地道:“他騙人……”
“嗯?”
“看不清的……”
蓮桂一怔,掀起車簾,重新朝外看去。
城牆上掛的大纛,上頭印的的確是“晉”字,但那是在她已經聽過董參將那句話後,才毫不懷疑,越瞧越覺得那字分明、的確就是晉字!
可這時候聽了娘娘的話再瞧,她才發覺,這個距離尚遠,那字隻隱約能瞧見輪廓,可以說是“晉”,也可以說是“勇”,“勇”字旗可是烏力罕慣用的。
為何董參將一眼比所有人都先認出?
說明他一直都盯著越城的動靜,比所有人都先知曉大捷的喜訊!
於是他緊跟著來請了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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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又有何圖謀?
蓮桂轉過頭,將目光落到了楊幺兒的身上。
楊幺兒還微微皺著鼻子,白皙的鼻尖上滲出了一點汗。
蓮桂一愣,娘娘原來也……會緊張麼?
蓮桂頓了頓,驟然就明白了個中用意。
這一路上,皇上從未掩飾半分對皇後娘娘的寵愛。而先前大婚時,眾人便也都見過了皇上與娘娘何其親近恩愛……眼下皇上方才打下一座城池,便有人按捺不住,不願見到皇上再贏下去了,便企圖以娘娘作要挾……
蓮桂垂下目光,摸了摸腰間貼身放著那把薄如蟬翼的刀。
這刀倒也不是隻會剝人皮的,若是用來割開喉嚨,倒也是極鋒利的。
“娘娘飲口水罷?”蓮桂說著,將存了熱水的水壺捧到楊幺兒跟前。
楊幺兒捧著喝了兩口,便將水壺帶子攥在掌中了。
一行人越來越近,轉眼就入了城中。
城中留下來的守軍當然識得董參將,便將他們迎進了城。
守城的指揮使同他打了個招呼,笑道:“參將怎麼來了?”說罷,那千總盯著董參將的目光便摻了一絲寒意。
董參將心下咯噔一聲,不知道這守城的楊指揮使為何這樣敏銳。
他知曉越城大勝,但卻不知如何大勝的,更不知王、馮兩位參將已經丟了性命,更不知晉陽軍裡頭還有個龍虎營,更更不知有真龍天子這道身份在,隻消一仗下來,小皇帝便足以叫士兵都對他信服敬畏……
而越是敬服於蕭弋的士兵,自然對於違反皇命,擅自來到越城的董參將有所不滿了。
董參將忙道:“我等憂心皇上,到底不敢獨守邊城,苟活性命。這才趕到了越城。還有皇後娘娘,掛心皇上,便也一並過來了……”
楊指揮使的面色這才好看了些,他道:“那便請娘娘暫且歇在城中,待我等報與皇上,再等下一步定奪。”
楊指揮使面露笑容:“好。”
好……
隻要離了邊城,一切都好辦。
管它扣給大月國、天淄國又或者是木木翰的人呢……
這廂蓮桂問楊幺兒:“娘娘想不想見皇上?”
楊幺兒頓了頓,遲疑著點了下頭。
蓮桂便馬上掀起車簾,道:“皇後娘娘有令,繼續前行,直到追上皇上的隊伍。”
楊指揮使對董參將抱有疑心,但對皇後娘娘的命令倒是聽從的,他隻稍作遲疑,便道:“皇上往象城去了……”
蓮桂點了下頭,道:“那便繼續前行!”
董參將心下一喜,道:“那咱們便接著走吧……”
而另一廂。
蕭弋行至象城,迎接他的卻是一座空城。
又或者,當說是一座死城。
整座城被燒去了大半,大晉百姓或是被燒死在屋中,或是被砍殺在街道之上,一眼望去,一片死寂之中,隻有黑黝黝的烏鴉發出三兩聲啼鳴。
蕭弋面色冰冷。
待士兵們搜尋過整座城池,確認無一活口後,蕭弋與十來萬士兵都滿心挾裹著怒火,繼續往前行,去往下一座城池——保城。
他們得殺了那些木木翰人!
便如他們屠殺大晉百姓一般,將他們也殺個片甲不留。
“他們已經知道我們攻過來了……”蕭成鈞皺眉沉聲道。
蕭弋的嗓音略有一絲嘶啞,開口還帶著說不出的深沉陰冷味道:“死了一個烏力罕,他們若得悉消息,必然會驚動胡思勒,胡思勒奸猾狡詐,僅是燒城殺人不是他的作風……若朕沒有猜錯,到了保城,想必還會是一樣的情景。他一面不費一兵一卒,搶完燒光就跑,一面又可激怒朕與大晉士兵。朕哪怕明知他或有埋伏、詭計,但也絕不會停下。”
蕭弋攥緊韁繩,削瘦的指骨因為過分用力而泛著白。
他的眼神更見銳利森寒,他道:“誰能容忍這般行徑?”
蕭成鈞嗓音也跟著冷了,道:“誰也不能。”
大晉士兵不敢歇息,也根本不願歇息。
原先在京中時,沒有誰會整日惦記著丹州的百姓。他們記著丹州,更不如說是記著丹州丟了城池的恥辱!
可等到了此時,方才無法將自己從這等慘狀中剝離出去。
他們的胸腔裡燒著一把烈火,眼底的血絲綿延成了一塊網,他們緊緊抓住了手中的武器,終於,在幾個時辰後,趕到了保城……
大火,殘垣。
死寂,屍首。
落日沉在天邊,餘暉裹上整座城池,給保城添上了一層血紅色。
士兵們先是啞然失聲,但隨即便怒火衝天。
“攻下木木翰!殺了胡思勒!”
“攻下木木翰!殺了胡思勒!……”
他們憤怒的聲音震天響。
陽謀,便是明明白白將詭詐獻給你看,你卻仍舊不得不一腳踏進去。
胡思勒到底也是做了數年木木翰大王的人,他同樣清楚蕭弋來此的目的。所以他也就算準了,大晉士兵的士氣與怒氣升到極致時,大晉的皇帝也會順著這股氣勢往下徵戰不停。因為大晉的皇帝,要威嚴,要臣服。
可鼎盛的氣焰能讓一場戰爭勝利。
同樣,也能讓一場戰爭一敗塗地。
胡思勒想要做的,便是激怒大晉士兵,激怒那大晉的小皇帝。
激怒到理智全失那便是最最好!
保城點起燈火。
士兵們默默無言,埋了大晉慘死的百姓。
他們休整一夜,不知多少人輾轉未眠,但等到第二日太陽升起,他們便要趕往下一個地方——河谷。
那是木木翰的外圍防線,一旦衝破,就可長驅直入,攻入木木翰族內。
蕭弋坐在燈下,垂下目光,慢條斯理地在虎口、手肘處上了藥,血卻很快就透過白色的藥粉蔓延了出來。
他也不再看,伸手便抓起了一邊的繡囊。
那繡囊用色淺淡,一捏在手掌間,便有點血色蹭了上去。蕭弋頓了頓動作,將繡囊放下,又重新灑了層藥粉上去。
那藥粉會腐蝕去表面一層血肉再結成塊,如此才能防止戰場上頻繁崩裂的傷口沾染不幹淨的東西、化膿。一灑上去,倒是比原本的傷口還要疼一些。
不過這下再抓起繡囊,便不會蹭了血上去了。
他掛在腰間,淡淡道:“走罷。”
待行出門,他翻身上馬,面容越發銳利冷峻,漸漸越接近成年男子的模樣。
那一片刀光劍影、兵戈鐵甲之中,掛在腰間搖搖晃晃的繡囊好似成了其中唯一一片柔色。
第九十八章
大軍在象城、保城耽擱的時間很短, 於是楊幺兒一行人就始終慢了他們一步, 落在後頭怎麼追也追不上。
董參將漸漸展露出了點焦灼的姿態。
蕭光和時刻都注意著他的動向,一見他皺眉,蕭光和就要問:“董參將可是憂心皇上?”
“是, 是啊!這一路行來,殘垣斷壁, 叫人觸目驚心, 如何能不擔心?木木翰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手段狠辣, 與豺狼無二!皇上與他們戰個不休,叫我如何不擔心?”董參將嘆了口氣。
說罷,他一抬手,道:“便在此地歇一歇, 免得累壞了娘娘。”
蕭光和沒有說話。
遲遲看不透這董參將想幹什麼,他自然也就變得被動了。
蓮桂等人是不願歇的, 他們心下是當真掛念著皇上的安危。
隻是董參將這話倒也沒說錯, 總不能將娘娘累壞了。
蓮桂扶著楊幺兒下了馬車, 四下走走、活動四肢, 還解了蜷在馬車裡的乏意。
董參將眯眼,望著楊幺兒在四周走動的身影,他突地高聲道:“那是什麼?”
眾人都被他嚇了一跳,紛紛朝著草叢的方向望去,然後就見一個人影從那裡竄了出來。不,不止一個……還有兩個、三個、四五個……
是木木翰的士兵……
董參將高聲道:“保護皇後娘娘!”
士兵不明所以,便也跟著齊聲道:“保護皇後娘娘!”
蓮桂一把將楊幺兒護在身後, 冷下臉道:“這姓董的果然沒安好心!”一嗓子喊出來,不正是提醒了那些木木翰人,這支隊伍裡頭,有大晉的皇後,若是抓住,能有極大的好處嗎?
“蕭世子!”蓮桂一把抓住了蕭光和的衣擺:“你領騰驤衛,帶娘娘走……”
蕭光和訥訥道:“這成嗎?”
“不,你一人帶娘娘走。”
“這、這……”他一個紈绔子弟,哪兒經過這樣的時候。
“隻有你能行,快點!”
“好,好……”蕭光和翻身下馬。
“讓騰驤衛護衛我……”蓮桂冷聲道,同時她扭頭去看春紗:“你過來。”
春紗這時候也不笨,忙走到了蓮桂身邊去。
木木翰人一早便瞧見了蕭光和與旁邊的騰驤衛。
這些士兵穿著與別的不同,定然身份不同,那馬上的年輕將軍瞧著就是世家公子的模樣,顯然沒什麼大用處……
於是他們將目光落在了騰驤衛中間護衛的人身上。
那女子模樣高挑,面容是大晉女子特有的柔美,身上套著美麗的大晉衣裳,好像是大晉的宮裝樣式……
那便是皇後沒錯了!
木木翰人一窩蜂地衝了上去,董參將打馬就跑,他手底下的兵到底沒有經過戰場洗禮,這會兒也一個跑得比一個快。
早聽聞木木翰士兵驍勇善戰,愛削人頭,殘忍至極,誰又願意和他們對上呢?
等到人衝上來,徹底亂作一團的時候,蕭光和才用自己的披風,將楊幺兒整個一裹,混在亂糟糟的逃散群中,朝四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