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亭啞聲道:“你將藥給她?”
六公主嘆氣道:“不過是怕您死在外頭罷了……”
楊幺兒揣著瓶子回去,便與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兒,一並鎖在了小櫃子裡。
六公主給時,動作十分隱秘,旁人隻瞧見楊幺兒遞步搖的動作,而並非瞧見給瓶子的動作。
自然便也沒有報到蕭弋那裡。
蕭弋隻知步搖給了人,但僅這一點,便足以叫他覺得不快了。
等到考校了楊幺兒今日的功課,哄了她入睡,蕭弋便登時面色一沉,道:“日後盯住天淄國的六公主,若是靠近了娘娘一丈之內,便要將其攔下。”
“是。”
隻是那日後,六公主與巫女便都閉門不出了。
時間過得飛快。
太後瞎眼已足足過去兩月,大晉也已經熬過了最酷寒的時候。
眼瞧著要入春了,木木翰人便要發起最後一次衝鋒,從邊境掠走物資,再回到族地內。
大晉糧草辎重已然備好。
這時候鈞定侯府的長子蕭成鈞,請求領兵隨軍出徵,餘下便沒旁的人了。
有了先前惠帝的教訓,如今誰還想再去呢?小皇帝年紀小,到了戰場上必然一竅不通,若是再丟城池,這罪過自然不會算在小皇帝的頭上,而是算在領兵的將帥頭上。若是情況再壞些,小皇帝丟了命……那領兵之人多半是以死謝天下的。
李家知道這著實不像樣子,便讓與自己素來有私交,受過李家的恩惠幾個將軍,主動請了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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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之所以這樣做,便是怕小皇帝半途打了退堂鼓,見沒幾個靠譜的人,便不敢去了。
那可怎麼成?
李老太爺冷冷地想,如今既然太後已經失去了作用,那能轄制皇帝的便少了,自然不能讓他好好歸來。
幾方拉鋸,最後到底是湊出了一支軍隊。
開春。
蕭弋祭了天地,便準備往丹城去。
坤寧宮中自然也忙碌了起來。
蕭弋回到宮中,將楊幺兒從桌案前抱了起來,扯走了她手中的書。
“幺兒將自己的包袱收拾好。”
“嗯?”楊幺兒眨眨眼,滿眼都還帶著茫然。
“帶上你想帶的東西,朕帶你去丹城,烤了鳥魚走獸給幺兒吃。”他自然不會再提戰場之事。
他倒也是怕她畏縮的。
那日他同她提起戰場,她便嚇得哭了。
若是今日再提起,怕是腿也要軟了。
他便隻想她永遠能陪在他的身邊,同他一並一往無前。
哪怕隻是她懵懂無知之下,方才作出的選擇也好。
待到小半個時辰後,楊幺兒便抱著自己的包袱出來了。
劉嬤嬤拿過去,將那包袱仔細縫了縫,又將裡頭小的玩意兒挑出來,裝進布兜子裡,如此她便可掛在身邊。
待轉過身,楊幺兒便見不著蕭弋的身影了。
蕭弋突然從後頭伸了手過來,勒住楊幺兒的腰,將她單手抱起,扣在面前。他低啞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朕摸一摸,幺兒今個兒都偷吃了些什麼,肚皮軟不軟……”
說罷,他便將人按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簾帳垂下,宮人退下。
他年少便懂得了無數的道理。
知曉要對敵人狠,也知曉要對自己狠。
他想要權勢,卻也明晰權勢之上伴隨的刀光劍影。
他心下一面渴望徵戰,立下自己的威嚴,但一面也會想,惠帝便是那般下場,他又待如何?
戰勝,自然一切可得。
戰敗……今日便好似成了最後的狂歡。
而另一廂。
巫女在六公主的陪伴借故出了宮。
他脫下身上的黑紗,換上玄色衣衫,拿著李家與他的牙牌,上頭寫著一個新的名字——屈然。
李家長子盯著他的模樣,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一笑,道:“便先祝君,奪功奪名,成就你我大事!”
第九十章
御駕親徵, 自當是大陣勢。
在這一項上, 朝臣們可不會苛待了皇上,隻恨不得將一切最好的都讓皇上帶上,如此以彰顯自己對皇上的忠心。
反倒是蕭弋自己拒了大陣仗, 雖備有龍輦鳳輿,但繡有龍紋懸掛有明珠的車行在前, 他同楊幺兒卻是坐在了後頭的茶色馬車之內。
楊幺兒戴著帷帽, 蕭弋坐在她的身邊, 一手捏著書,一手卻是幫她勾著帷帽的帽紗,好讓她朝車窗外看去,觀兩旁街景。
她先前入京, 一路上都處在懵懂呆怔之中,兩邊又有丫鬟看守著, 她連車簾子都從不曾掀起來過, 又哪裡看得了外頭沿途風景呢?
這會兒, 她便瞧得微微入了神, 連仍舊挾裹著涼意的風,直鑽入帷帽底下,鑽進她的衣裳,叫人忍不住打寒戰,她也舍不得關上窗。
於是她便眼瞧著,自己行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在百姓拱衛之間, 熱鬧嘈雜的聲音中,漸漸出了一道又一道門,行到了京城的城郊。
待出門後,他們的行進便快了起來。
兵貴神速,若是拖延一日,糧草等物的消耗便會更多,士兵的士氣也會多有折折,盡管如今士兵們也算不得如何有士氣,到底是幾十年不曾這樣打仗了。
這些個中隱憂,楊幺兒是一概不懂得的,蕭弋懂得,但面上卻不會表露分毫退縮擔憂之意。
他放下手中的書,伸手一勾,將楊幺兒從窗邊輕松抱起來,隨後將她摁在了自己的身邊坐下。
“昨日讀的書,今日還記得幾分?”
楊幺兒便隻好暫且收了心,乖乖背書給他聽。
這樣一番背下來,蕭弋都略覺得驚奇。她如今的記性越來越好了,昨日背下來的書,今日還能全部背出來,可見她腦子裡那點兒聰明,正是用到了該用的地方。
楊幺兒伸手拿過了桌案上的書,翻了翻。
上頭的文字更艱澀些,她不大看得明白,便又訕訕放了回去。
蕭弋將她面上神情收入眼底,心下突地覺得一片寧靜。她如今也會驚訝,也會好奇,隻是波動更大些的情緒,到底還是被她深深斂在心底,要從她嘴裡挖出來話來,實在是難又難。
楊幺兒並未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腰上纏了一圈兒的布袋,雖說做工精美,但到底有些滑稽,墊在外裳之下,看起來便好似小腹微凸一般。
那是劉嬤嬤特地給她做的,便怕她在外丟了東西。
楊幺兒自己也覺得奇異又好玩,便時不時低頭去弄兩下。
蕭弋望著她的動作,倒是驟然想起了另一樁事。
……若她有身孕時,便也當是這般模樣吧?
蕭弋眸光閃了閃。
且再等幾年罷。
這般情勢之下,若她有孕,於她來說方才是災難。
多的是人並不希望他有子嗣,他們無法挑他下手,便難免要挑她下手。
何況如今局勢未定,若是當真產子,也不過是多了一個跟著憂愁的人罷了。
楊幺兒哪裡知曉,在皇上的腦子裡,便已經連有孕、生下子嗣、如何教養,都過了一圈兒了。
等摸了腰包,她便拽了拽蕭弋的手,將蕭弋的手拽入了自己的腰間,她低聲道:“暖的。”
有布袋墊了一圈兒,那兒的確是暖的。
蕭弋揉了揉她的肚皮,楊幺兒又痒又麻,不由怔在了那裡,眼底露出三分茫然。
倒又是一處長進,蕭弋心道。
放在從前,她哪裡會這樣主動拽過他的手呢?
她如牙牙學語的嬰童,無論是主動開口,還是主動伸手,都要花極大的力氣方才能學會。興許孩童都是比她強的,他們若是餓了累了還曉得哭呢。
楊幺兒大抵是感覺到了無趣。
這裡不如坤寧宮的寬敞,沒有宮外的雪,又沒有魚讓她捉,連外頭的風景蕭弋都不讓她瞧了。
楊幺兒坐在那裡,自個兒捏了會兒手指頭,然後才艱難地開口:“不坐那個?”
她問的是前頭那輛車輿。
蕭弋點頭:“嗯,不坐。”
楊幺兒眨眨眼。
“前頭的太過扎眼,旁人一瞧,便知曉皇帝在裡頭。若要下手害你我,便很容易了。”
楊幺兒點頭。
蕭弋輕撫著她的發絲,不再開口。
若是沒有帶上幺兒,他便會坐了。難怪《妙色王求法偈》中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書上也都會道,帝王該做冷酷無情的孤家寡人。
楊幺兒盯著馬車內掛著的搖來晃去的墜子,問:“木木翰,好打嗎?”
“不好打。”
“哦。”楊幺兒茫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當是沒什麼力氣的,她呆呆地想。
“朝臣中無人看好此事,鈞定侯府主動請纓,都是為了奪立軍威。將來鈞定侯是要將位置傳給長子的,他的長子便要向眾人彰顯自己的本事,方才服眾。”
楊幺兒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道:“皇上一樣。”
“是,朕也一樣。”蕭弋眸光暗了暗,口吻微冷。
“古時有人言,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唔?”
“光靠著筆杆子與一張嘴,或許能制得住一個人,兩個人,但卻制不住所有人。”蕭弋冷靜地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處境。從太後手中奪過皇宮大權,再與滿朝大臣虛與委蛇,看似厲害,但實則不過空中樓閣,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
一旦中間失了衡,朝臣反噬,太後撲咬,便是極為可能的事。
所謂權利,便要真真握在自己手中的,方才為權利。
指望旁人秉持祖宗的規矩,懷揣一顆忠君之心,又或是生出可憐、維護之心……都是不成的。
楊幺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又什麼也沒說。
她有了錦衣有了玉食,可並不如娘親說的那樣好。
有錢也並不是一切便能好的。
還著實費勁呢。
她想來想去,便隻好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學著他平日做的動作一樣。
如安撫一般。
蕭弋突地出聲問:“若是丹州兇險,朕讓人送你回家,你回嗎?”
楊幺兒沉默了一剎。
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那個困住她的小院兒了,連做夢夢見的時候都極少極少了。但她如今聰明些了,便也知曉,她娘得了銀子,所以她要被送走,這是交換。
她若回去,娘的銀子會少嗎?
不不。
楊幺兒驟然想起來,曾經娘親同她說起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