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著小姑娘進了寺裡,求見在此修行的嶽父豫國公,這一路小姑娘確實乖乖的被他牽著,路過的大小和尚也沒有看見小姑娘。但一見到豫國公,小姑娘就瞪圓了一雙眼睛,開始掙扎著要向豫國公撲去。
豫國公武淳道很是奇怪自己這個寡言的女婿梅郎,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間一個人突然來拜訪。讓豫國公覺得更奇怪的是,女婿一隻手好像緊緊拉著什麼東西似得,袖子微微擺動。他不由往女婿空蕩蕩的手裡多看了兩眼,心裡直犯嘀咕。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在意那裡,總覺得那裡有什麼東西。
收回探詢的目光,武國公非常和善的詢問女婿來做什麼,問她武禎最近怎麼樣,一路過來要不要用點齋飯之類的。
梅逐雨一一恭敬答了,在武國公面前坐下,順便手上一用巧勁,把張牙舞爪撲向武國公的小姑娘給拽了回來。
隻是看不見聽不見聲音而已,可如果武禎這會兒撲過去,武國公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得到。為了避免老嶽父被這種突發狀況嚇到,梅逐雨很努力的克制著小姑娘。然而,小姑娘戰力超群毅力驚人,忽然扭頭朝著梅逐雨的手背上一咬。
梅逐雨一驚,手背上被軟乎乎的小白牙啃了一口,不痛,但那種湿漉漉痒呼呼的觸感讓他手一抖,下意識松了手。
下一刻,小姑娘在空中顯露出了身形。
武國公正在問自己女兒武禎最近是不是還在流連樂館,就感覺眼前一花,一個小姑娘憑空出現朝他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光腦袋,嘻嘻哈哈的摸著他的頭笑著喊:“光頭!”
武國公:……我好像看到了小女兒小時候的樣子,她還喊我光頭。
梅逐雨迅速的探身一把將小姑娘拖了回來重新牢牢握住,再一臉尋常的坐回原地,甚至另一隻手端起茶杯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
武國公:……
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正直女婿,又往空蕩蕩的周圍看了一眼,半晌才說:“剛才,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女娃。”
梅逐雨:“沒有。”
武國公:“我是眼花了?”
梅逐雨沉默一下,昧著良心說:“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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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國公低頭一看,從自己懷裡撿起了一個大楊梅,默默放到了兩人面前的案幾上。那是小姑娘一直拿在手上的楊梅,剛才朝他撲過去的時候為了摸他的腦袋就給扔了。
武國公突然嘆息一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用瞞著我了,是不是長安的妖市出了事?”
梅逐雨聽他提起妖市,這才明白武國公知曉夫人的身份,終於是松開了手。於是武國公就再次看到了那個笑嘻嘻的小姑娘。小姑娘確實是女兒小時候的模樣,那個欠揍的沒心沒肺的小模樣,猴子一樣踩著他盤起的腿就毛手毛腳的摸起了他的腦袋。
頂著一隻小猴子,武國公神情復雜的問女婿,“這是怎麼回事?”
梅逐雨還沒說話,小姑娘先拍著光頭大笑,“爹沒頭發了哈哈哈!”
聽著這嫩生生小黃鸝一樣的聲音,武國公感受到了一陣久違的窒息感,那種恨得牙痒痒又拿小女兒沒辦法的復雜感情在心裡復蘇。好不容易養大了,像個人樣了,怎麼又給變小了!
梅逐雨看看踩著嶽父的胳膊爬到他老人家背上去坐著的夫人,也輕嘆了一聲,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這一說,就說到點燈時分。須提寺裡清貧,武國公雖然身份不同,但也誠心向佛,屋內擺設同樣簡單,一盞燈就擺在案幾邊,映出周圍小小一塊,將兩人的身影映在窗上。
蹦跶的小猴子這會兒睡著了,她一手握著那個梅逐雨給她摘的大楊梅,蜷縮在父親懷裡,睡得很安心香甜,偶爾還砸吧砸吧嘴,囈語兩聲。
因為她睡著了,嶽婿兩人交談的聲音都放得小了。
“她確實是從小就能看到那些東西,我有兩個女兒,可是隻有她能看見,大女兒看不見。我和夫人同樣看不見,但據夫人所說,她的娘親也能看見這些東西,所以禎兒的血脈應當是繼承自她娘親那邊。”
“許是因為生下來就擁有與常人不同的眼睛,這孩子的性子也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幼時調皮,讓我們很是頭疼,她能看見那些非人之物,更讓我擔憂不已。”
武國公說到這裡時,摸了摸懷中小女兒的頭發,看見她腦袋上手藝生疏的兩個小丫髻,他忽然笑了笑,眼帶懷念與隱痛。
“她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很害怕,就會鑽到我和夫人的房間裡去睡覺,一定要夫人抱著才能睡得著。夫人身體不好,被她鬧騰了一夜,早上醒得晚,所以每日早上,我都會抱著她悄悄出房間去,親自給她梳頭發。”
“我梳的不好,她出去瘋跑一圈就全都散了,披頭散發跑回來,像個樂呵呵的小瘋子。”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豫國公武淳道, 年少入伍隨太.祖徵戰,驍勇善戰年少聰慧,很得太.祖欣賞看重。幾十年前, 他跟隨在太.祖身邊時, 還是個十幾歲的郎君, 容貌俊秀,在一片軍中大老粗中間,十分顯眼, 當時不知多少叔叔伯伯想招他為婿。
但是一直到太.祖平定四方, 武淳道依舊沒有娶親, 這時候他也不過才十九罷了。太.祖戲稱他不愛女郎愛長.槍, 每日隻知抱著他那柄紅纓長.槍擦拭, 混跡在一大群兵卒之間, 也不像一般兒郎那樣對年輕的女郎娘子們有什麼向往之情。
單身的男子,日子總是過得粗糙,行軍打仗之時, 他們的日子難免隨意, 但後來天下基本上平定下來, 眾人論功行賞封了大官宅子了, 這位小將軍依舊是對女人沒什麼興趣, 唯有太.祖, 也就是當時的陛下又派他外出平亂, 才能在這位小將軍臉上看見興奮之情。
與他一同打仗, 幾乎是看著他長成青年郎君的眾將士們, 都以為他婚事得好好磋磨個幾年才能成了,誰知這一年,他奉命往昆州平亂,帶回來了個女郎,向陛下稟明之後,立即就將人家娶回了家。
為了這個女子,他一改先前的不講究,求陛下給他換了個帶花園的漂亮宅子,就像對待一株從他處移來的名貴花朵那樣,小心的將他那個新夫人給請了進去。
他的同僚們聽說他那夫人出自於昆州裴家,是當地望族,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被他直接帶了回來,武淳道不說,也沒人去問。隻隱約有些謠傳,說武夫人是曾嫁過人的,是個寡婦。
不過,但凡見過武夫人的人,都贊她貞靜嫻雅溫柔似水,除了比武淳道大上兩歲,其他容貌氣度都與他很是般配。後來很多年間,提起武淳道與他夫人,人人都要真心說一句恩愛。
隻可惜,人間有情人難長久,在他們第二個女兒七歲時,武夫人生了一場病,纏綿病榻一直未好,就那麼去了。
即便過去多年,即便佛祖面前點了好幾年的香,想起那個令自己年少傾心,攜手十幾年的女子,武淳道依舊是滿眼痛楚懷戀之色。
“我的妻子,她是個溫柔的女子,雖然身體柔弱,心性卻再堅定不過。”提起已逝多年的妻子,武淳道聲音低緩,手下撫著女兒腦袋的動作越發溫柔了。
“夫人雖然看不見那些東西,她的娘親卻能看見,所以當禎兒也顯露出這種能力的時候,她比我鎮定,後來好幾年,她都在保護教導禎兒。說來好笑,我是個保家衛國的將軍,一個英勇男兒,但禎兒一遇到那些東西,第一個想要依靠的卻不是我,而是夫人。”武淳道說到這裡,低聲笑了笑,也不知是苦澀還是追憶。
“夫人是個勇敢的人,她在時,把禎兒保護得很好,那些東西……說實話,最開始時連我也覺得恐懼,但她沒有,她在禎兒面前一直很勇敢的保護她。她死前,對我說,要好好照顧兩個女兒,特別是禎兒……但我辜負了她的期待。”
武淳道揉了一把臉。梅逐雨端坐在他面前,靜靜聆聽,在他聲音漸沉,驟然停住的時候,也沒有開口說什麼,隻等著他回神。
武淳道許久才繼續說:“那時候夫人剛去世沒多久,我那段日子過得很恍惚,就對禎兒疏忽了,她……她遇到那些東西,可能是嚇的,也可能是被那種東西逼的,不知怎麼從高高的樓上摔了下去,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沒有氣了。”
“那時候,她才那麼小,就和現在這樣,小小一團,能完全縮進我懷裡。”武淳道的手開始顫抖,那一雙布滿了厚繭,曾拿起長.槍殺了無數敵人的手,在小女兒軟嫩的臉頰上顫抖著,落下一個輕輕的撫摸。
“我以為禎兒活不成了,但是那天,我親眼看到了那隻貓將瀕死的禎兒帶走了,然後當禎兒再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恢復,同時也變成了一樣的非人之物。她能變成貓,我看過她變成貓的樣子,她那時年紀還小,有時候不太能控制得住。我不知道她消失那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隻知道,她是我的女兒,她好好的回來了,這就夠了。”
“我也見過那個把禎兒帶走的貓妖,他在一個夜裡忽然出現在我房間,他告訴我救禎兒是為了報我夫人的一個大恩,他還說自己將要離開,作為禎兒死而復生的代價,她可能需要承擔一些責任。”
梅逐雨就在這時,突然的開口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貓妖,他是不是上一任妖市的貓公?”
武淳道抬頭打量自己這個看上去很尋常的女婿,見他面容平靜,眼裡卻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緒。武淳道看不懂,隻點點頭:“是的,他告訴我他不能再在長安待下去了,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梅逐雨閉了一下眼,又看向武淳道懷中那個小姑娘,她恰好翻了個身,身上夏日的一件薄薄小袄往上滑,露出了一塊白肚皮,像隻小青蛙。梅逐雨的眼神慢慢軟下來,他低下頭輕聲道:“原來如此。”
“那麼,是隻有國公知曉夫人身份嗎?”
武淳道點頭,“是,我那大女兒並不知道,這種事,知道的人多了,對禎兒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隻不過,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禎兒告訴你的?”
梅逐雨搖頭:“不,隻是陰差陽錯之下發現的。”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是從小能看見非人之物,之前曾在觀中修行,姑且算是個道士,對付那些惡妖精怪,也算是有幾分心得。”
武淳道眼睛一亮,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陣,接著就露出了個笑容,一手拍著梅逐雨的胳膊,欣慰而喜悅的說:“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