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贊道:“很是不錯啊,菀娘子技藝越發精湛了。”
眾人都點頭誇贊,但菀娘臉上並不見喜色,反倒帶著憂愁,最後她看向武禎,“二娘子,你怎麼看。”
武禎就搖搖頭,“不行,有幾個地方聽著凝滯了些,你這回的曲子曲意與之前不同,但終究沒能完全改變,落了個不上不下,粗粗聽著還好,但細聽還得琢磨。”
菀娘聽她這麼說,反倒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前傾道:“不知道能不能請二娘子指點一番?”
當今推崇舞樂成風,就連皇帝陛下都沉迷此道,民間更是如此,而武禎這鑑賞功夫,乃是皇帝都肯定的,她自然也有些道行,但讓她點評可以,親自動手的機會很少。不過,武禎瞧瞧身邊的郎君,今日是帶著郎君來玩的,她彈奏兩曲助助興也無不可。
武禎起身,坐到了燈下。她不與其他樂者一樣坐在軟墊上,而是抱著菀娘遞過去的琵琶,坐在了一張胡床上。她姿態不甚端莊,很是隨意,垂首彈撥琵琶的模樣,卻令人移不開眼。
先前那一曲沒能入梅逐雨的耳,這一曲,則讓梅郎君那磐石之心下長出了一簇花兒。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武禎一手扶琵琶, 一手撥弦,披帛垂下掛在手肘,順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明亮的燈盞照亮了她半張臉頰, 那肌膚蒙蒙生輝。舞者與樂者們都停下動作,圍坐在四周仰望著她——她像是富麗堂皇的錦簇花團中, 那一朵最顯眼的花。
武禎將菀娘這一曲稍作修改彈奏了一遍,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不遠處郎君的目光,整個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絲不苟,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可那雙眼睛, 好像盈滿了輝光,專注的看著她, 就好像這世間所有人都不存在, 隻有她一人。
心裡一動,武禎忽然想,郎君這一雙眼睛生得好, 平時隻覺尋常,但偶爾靈光湛湛時, 很是攝人。
她本想一曲罷放下琵琶, 可這會兒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手腕一動, 琵琶聲再起。這一回, 她不隻是彈奏琵琶, 口中還輕聲唱了起來。
“郎年少, 玉樹瓊枝風流才貌,瓊燕芳草,蘭軒迢迢……”
“……不道神仙好,與君共偕老……”
梅逐雨聽著一愣,耳下有些微紅,但依舊眼神明亮的望著武禎。她不像剛才一樣垂著眼睛自顧自的彈奏,而是時不時抬頭與他對視,那目光流轉間,簡直令他心神顛倒,手中不由握緊,用以克制心緒。
時人歌舞多大膽奔放,武禎這一曲是個傳唱頗廣的曲子,名為《賀新郎》,武禎一開口,調子一起,眾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擠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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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禎姐這是調戲小姐夫呢?’
‘喲喲我都聽不下去了禎姐怎麼一邊唱還一邊往梅家大郎那邊看,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嗎!’
‘沒眼看,我怎麼突然有點羨慕呢。’
用眼神互相傳遞了意思後,眾人還嫌不夠,等武禎一曲再唱完,好些個人同時咳嗽起來,還有人拍著掌叫好,“大郎聽到沒,你的面子大,禎姐平時可不輕易唱的,這會兒是特意給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這麼多人瞧著呢,武二娘你收斂一點!”還有人故意笑著打趣。
武禎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邊,眼神瞟過一圈樂顛顛的家伙,手一指,“去,一人給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們一個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禎挑眉:“當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給我聽,你們別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會唱這種曲,帶他來玩,可沒想讓他被人看笑話。
她這樣護著,這裡也沒人不給她面子,當即說說笑笑的陸續就有人上去唱曲,當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說笑不斷,人雖不多但十分熱鬧。
在一起玩了這麼一回,梅逐雨與他們的關系又好了不少,武禎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裡,睡到日上三竿起來,與他說起自己認識的人。
“刑部的官員我認識的不多,但刑部尚書的兒子和侄子我都認識,以前也跟我一塊兒玩,有幾分面子,還有你們那個許侍郎我也認識,從前幫過他一個大忙,你要有什麼麻煩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過招呼了……”
梅逐雨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武禎會以為他在刑部被人欺負,但她如此關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興,什麼都顧不得,隻眼神柔和的望著她,低聲應著,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禎,她還是頭一回這麼對人周到細心的照顧著,有時候她自己想想都覺得奇怪,明明當初隻是覺得無所謂多個郎君,可現在卻是不自覺的護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說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禎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臉頰,湊近了看,純男性的硬朗臉頰,尋常容貌,能說一個端正,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哪有這麼貌不驚人的狐狸精。
武禎順手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然後就見那喉結微動,接著抄書的郎君就下放了筆,握住她的手湊近,頗克制的親了親她的額頭。
武禎一隻手被他牽著,感覺到額頭滾燙的被親了一下,又笑咪咪的伸手去撓郎君的喉結。梅逐雨仰頭呼出一口氣,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武禎被他抓住雙手,也不掙扎,玩鬧似得湊近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男人根本經不起撩撥,更何況撩撥他的還是自己的心上人,是拜過了祖先天地的夫人,若不是梅逐雨實在定力好,這會兒就已經忍不住廝磨到一起去了。
可外面陽光明晃晃的,而武禎顯然也並不想做那種事,她那雙眼睛裡都是玩鬧一樣的神色,她是覺得他這樣有趣。梅逐雨拿她沒辦法,又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自控力,於是他忽然站起來,抱著書卷往外走,躲到後面窗下的臺階上去抄了。
武禎自己單獨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雖然小郎君不愛玩鬧,但他在的時候,她就不覺得無聊,也是奇怪了。武禎年紀雖比梅逐雨要大上幾歲,但性子使然,和人親近熟悉了之後就容易任性,她爬起來又跟到了窗下的臺階。
那裡長了一叢竹子,細碎的陽光在竹影縫隙裡跳躍,落了一些在梅逐雨的頭臉上。他坐在青階,背影在青翠竹子的映襯下格外好看。武禎踱步過去,折了一小根新長出來的青竹枝,接著趴到了梅逐雨的背上。
梅逐雨被她壓得猝不及防往下一彎,他感覺到後背貼著的那個柔軟的身軀,垂著頭默不吭聲抄寫。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抄不抄都無所謂,但是……他若手中不找些事做,注意力就會忍不住一直放在武禎身上,若人多了還好,隻有他們兩個單獨相處,他會忍不住想一些不太、不太光明的東西。修道人寡欲,但他如今……實在太過違背他多年的修習習慣。
從發現自己也有欲望,到直面接受這種不受控制的欲望,梅逐雨還在努力,如今隻求自己不要太過唐突她,至少不要時時刻刻隻想那種不可言說的事。
武禎趴在郎君背上,探頭去看他寫的字,隻覺得那字和郎君本人有些不一樣,他這郎君在她看來平和中正,表情不多但寬厚仁善。可他這手字卻銳氣逼人,與他不太相符,若武禎隻看字,都會以為寫出這字的是一個冷漠鋒利的危險男子。
人說字如其人,這樣看來,也不盡然。武禎心裡想著,拽拽梅逐雨的耳垂,“起來吧,回房裡去寫,在這裡你也不覺得難受嗎。”
見梅逐雨遲疑,她又笑,“我不鬧你了。”
把人拉回書房裡,武禎將手裡把玩的那根翠綠竹枝,順手插在了書案上盛放清水的小缸裡,然後自己起身要走。梅逐雨見她要走,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
武禎本想出門,但見他露出些不舍,又很快察覺收斂的模樣,心裡一軟,就臨時改了主意,說:“不去哪,我在旁邊睡個午覺,你不用管我。”
她果然就到了窗邊睡午覺去了,這邊窗戶大開又背著陰,外面有池水,涼風習習碧草芬芳,倒是個不錯的歇午之地。
白日無所事事,晚上廝磨到半夜,武禎笑著打趣梅郎說他一到晚上就變了個人。如此過了兩日,武禎被蛇公柳太真一紙傳書叫回了妖市。
“怎麼,又有什麼事了?”
柳太真遞給她一封紅紙書信,讓她自己看。武禎接過一目十行的看完這封措辭誠懇謙遜的書信,嘖嘖兩聲,“難得,舉家搬遷到長安妖市,一下子多了四十多個妖,難怪你要叫我來呢。”
放下那張紅紙,武禎問道:“都調查過了沒,這一大家子的狐狸精,為什麼要突然舉族搬到長安來?真像他們寫的那樣?”
柳太真道:“差不多,他們本來生活在渠州那邊,原本奉養他們的人類大家族覆滅了,他們沒了供養,而且最近渠州那邊不太平,好像出了什麼鬧事的大妖怪,這些狐狸精力量不強,想要庇護族人,幹脆直接搬到長安來,畢竟這裡有我們護著,一般妖怪不鬧事都能好好過日子。”
武禎:“那你答應讓他們搬進來了?”
柳太真用筆杆子指指一旁的一口紫檀木箱子,武禎過去打開看了看,點點頭,“嗯不錯,挺有誠意,那就讓他們搬進來吧。”
畢竟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市,人口眾多,妖怪也不少,還有貓公蛇公護著,自然不能隨便一個妖怪都能住到妖市裡來,首先得保證不做危害普通人的事,不能鬧事,然後當然也少不得知情趣有眼色一點。
渠州那邊有個狐狸精小家族,四十多個妖怪,千裡迢迢搬到長安城,武禎和柳太真看在那箱子東西的面上,態度不錯,親自去帶他們進妖市。
想要住進妖市,得在身上加蓋兩方寶印,兩印由貓公與蛇公兩人持有,在身上蓋了這兩方印後,就能自由出入東西妖市,而不會被當做偷入者,再者,有這兩方寶印加蓋,萬一他們在長安被害,貓公蛇公都會察覺,乃是個護身符。
長安寂靜夜色中,一盞紅燈籠照亮了周圍方寸,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穿著白色外衫的黃皮狐狸,在他身後還有四個個頭稍小的狐狸抬著一個轎子,裡面坐著隻三尾的白狐,轎子後頭則跟著些抱盒子抬箱子的大小狐狸,雖是狐狸的模樣,但瞧著動作神態都與人類無二。
這一行狐狸在黑暗的東西坊市門口停下,轎子裡的狐狸出來,對著坊門行了個禮,接著隻見光華一閃,一行狐狸消失不見。再出現,他們面前已經是東西妖市的熱鬧場景,來往皆是非人之物,坊門下站著兩個高挑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