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給梅郎中吧,待他誊抄一份籤了字後存入庫裡就結了。”
梅郎中三個字一入耳,武禎頓時就精神了,立刻站起來跟上人。抱著一摞公文的小吏走著走著,忽然瞧見自己身旁的牆上跟著一隻狸花貓,頓時眼睛一亮,朝她伸手喚道:“貓兒來~貓兒來~”
武禎嘴邊的幾根長胡須動了動,她變成這個樣子在外行走的時候,總有些喜歡貓的人這樣招手逗她,看來這位也是個喜歡貓兒的。
不過,這位郎君,臉上長著些小斑,活像是把臉埋在芝麻罐裡,粘上了一片的芝麻粒……
小吏呼喚著,忽然瞧見那懶洋洋的狸花貓伸爪子一撥,將牆上一小塊碎石撥飛了,直直砸到他腦門上,砸的他哎喲一聲。
芝麻臉小郎君隻能望牆興嘆,摸摸腦門繼續往前走了。一邊走他還頻頻回頭,瞧見狸花貓慢騰騰的跟了上來。不過等他走到梅郎中處,再一抬頭,跟了他一路的狸花貓已經不見。
小吏送了公文就走了,武禎沒走,她蹲在一個屋檐上,正對著對面一扇敞開的窗。窗裡面有個伏案的身影,就是她要找的梅家大郎。
他穿著一身淺緋色官袍,戴黑紗幞頭,從背影來看,身形挺拔颀長。是的,梅大郎是背對著窗戶的,所以武禎壓根看不到他的正臉。
她蹲著的屋檐還是離對面太遠了,武禎瞧瞧那窗前植著的一棵高大桐樹,唰的跳下屋檐,利落的爬上了那棵距離窗戶很近的桐樹。
桐樹正開著花,這桐花是晚春時節最盛的花,如今也快開到荼蘼了,青石板地上,積了一片白色。武禎躍上樹枝的時候,樹枝上大堆的桐花就如同被風掃過,撲簌簌的又落了一地。
武禎一直往前走,直到枝頭被狸花貓的重量壓得往下墜,而她離窗戶也足夠近了,這才停下,安生的揣著貓爪子待在桐花開滿的枝頭,望著窗戶裡那個背影。
在熱烈的春末陽光下,桐花散發出幽渺的香氣,令人無端生出困意。樹上的狸花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白牙。
垂著尾巴趴在桐花枝頭,武禎眯著眼睛瞧梅郎君,從他一絲不苟绾著收進黑紗幞頭裡的頭發,到他修長的頸項,再到那並不如何寬厚,但足夠挺拔的背,往下是蹀躞帶束緊的腰……嘖,細,這腰不錯啊。樹上的狸花動了動毛爪子。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屋內那個正在伏案工作的梅大郎忽然扭過頭來,看向窗戶。正好和窗外桐花枝頭上的狸花貓瞧了個正著。
眼見到這一隻狸花壓桐花的景象,梅大郎君也沒有任何驚訝之色,隻是平靜的看著狸花貓隨著風與桐花枝一起顫顫巍巍的搖晃。
武禎終於看清梅郎君長相,心道:還行,不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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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禎那是什麼人,她見過的俊俏郎君不知凡幾,眼前的梅郎君大概隻能算中間,容貌並不如何驚豔,看著舒服倒是挺舒服。他長得和小白臉堂弟梅四不像,與清滟的梅貴妃也不像,整個人若一定要選個詞來描述,大約就是“清正”。
眼神平靜而冷淡,神情清明略帶銳氣,這股銳氣又不是開鋒刀劍那樣的冷厲,而是一種掌刑罰之人特有的冷肅之氣。
瞧郎君這一身自持端方的氣質,武禎暗嘆不妙,說實話,她最不會應付這種一看就認真的人了。
梅郎君扭頭看著窗外狸花貓,抬起的手腕懸在半空,筆上墨遲遲未落,滴了一滴墨漬在紙上。他轉回頭去,將那張滴了墨漬的紙張廢棄在一邊,準備作他用,拿了張新紙繼續工作。
武禎人也看了,本來差不多該走了,但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懶得動彈,於是就繼續待在那望著梅郎君的背影。
看久了,她不免嘀咕起來。人家都是工作一會兒出門透透氣,與同僚聊兩句,偷偷懶,這位梅郎君可好,坐下就沒見他動彈,那隻筆也沒見停歇,隻有案幾一側的紙越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郎君終於起身了,正打盹的武禎昂起腦袋看過去,心裡又嘿了一聲。坐著還沒看出來,這一站起來她就發現,這梅大郎君,個子太高了。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之中是翹楚,與許多男子相比也不遜色,而梅郎君,生生比她又高了大半個頭。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高的原因,武禎覺得他站起來後,整個人看上去更瘦了,這種清瘦感,果然是個清貴文人。
梅郎君走出了房間,武禎也站起來,一躍而起從枝頭跳進了窗戶裡,她準備去案幾上看看。
結果睡迷糊了,一不小心,沒選好落地的地方,一爪子踩上了砚臺,那毛茸茸的白色前爪頓時染上了黑色墨汁。武禎毫不猶豫將貓爪子按在了一邊那張廢紙上,準備先將就著擦擦。
在那張廢紙上留下好幾個貓爪印,梅郎君回來了。他是去取水喝的,誰知進來卻發現自己案幾上站著隻不怕人的狸花貓,被他撞見了也不逃,還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往紙上蓋了個梅花印。
梅郎君取來的那壺水自己沒喝一口,全用來給狸花貓洗爪子了。
武禎覺得梅郎君瞧著不像個喜歡貓兒的人,所以當他用水給她洗爪子的時候,武禎著實詫異了一下。
洗完爪子,梅郎君見狸花貓甩著那隻湿漉漉的爪子,忽然將壺擱在一邊,把自己的袖子遞到狸花貓面前。
狸花貓動作一頓,接著自然的將貓爪子按在他袖子上蹭幹了。
蹭幹爪子,狸花貓跳窗離開,梅郎君接著工作。
窗外桐花,簌簌落下。
第4章 第四章
武禎化作的狸花貓悄無聲息的踩在屋頂上,走一會兒,她停下來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前爪,那裡沾了墨漬,雖然被梅郎君洗過了,但墨跡難以完全清洗幹淨,所以現在還殘留著些許墨痕。
放下爪子,武禎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她忽然聽到屋檐下有幾人在說話,瞧著也是刑部的官吏。他們湊在一處,語氣神神秘秘的。
武禎別的沒有,好奇心最多,不自覺就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
有人在問:“這麼說,你們都遇到過?”
有人答:“我遇上過一回,當時腦子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立在原地,還是宋大恰好過來,將我喚醒了,一問才發現,我竟在那裡呆立了一個多時辰。”
又有人答:“我亦是如此,不知怎麼的被迷了神智,恍惚不知世事,趙員外郎還責罵我疏忽公事,殊不知我也是有苦難言。”
還有人猶猶豫豫,遲疑問:“莫非,隻有我看到那位……女子?”
廊下安靜了一會兒後,先前曾說過話的人語氣古怪,“實不相瞞,其實我也看到了一個女子,不過,並未看清面容。”
“我……亦如此。”
武禎趴在那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這幾位刑部小吏,說的是刑部官署後頭一間存放資料的庫房,那間庫房偏僻,位置不好,從午後就見不到一絲陽光,近些時候,他們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在那間庫房裡面頻頻遇上怪事。就像他們說的,人進去了,不知怎的,好端端突然迷失神智,不記得自己身處何處做了什麼,還有人在那裡看見了身影模糊的女子。
又沒有人因為這事而死,這種‘鬧鬼’的小事,武禎一般是懶得管的,提爪就想走。但她稍一考慮,又忽然改變了主意,轉頭往他們說的那個庫房裡面去了。
來都來了,就當順手做個好事,最近也是太闲,武禎心想。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庫房,因為那個庫房裡,的確有一絲異樣的氣息,在她的眼中,醒目的猶如夜間燈火。
庫房是鎖著的,裡面沒有人。武禎左右看看,躍到窗邊,爪子往前一推,原本應該鎖的好好的窗戶就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個黑乎乎的縫隙。武禎跳進去,順著書架大搖大擺巡視一圈,輕易找到了異樣氣息的源頭。
就像她之前猜測的那樣,不是什麼厲害東西,連精怪都算不上,隻是一種類似‘穢氣’的物事。這東西名為‘女惑’,死過十名或以上女子的地方,附近便容易匯聚而生此物。
武禎想想,這附近隔了一道宮牆,另一頭曾經是宮女犯錯後關禁閉的暗室,大約曾死過不少宮女。離得太近,而這處地勢不好,聚陰處最容易產生這種穢物。
‘女惑’無法害人,最多隻是迷人心神罷了,而且一般男子陽氣充足,女惑起不了作用,隻有體虛者容易著道,被魘住後會看見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就是死去女子殘留於世間的一點怨念不甘。
武禎對著那模糊的影子張口,隻聽那影子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隨即被吸進了貓嘴裡。狸花貓動了動耳朵,忽然再度張口,被她吸進去的影子不見了,隻吐出一片嫋嫋白煙來。
那白煙在空中散去,消失的幹幹淨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狸花貓做完這樁小事重又溜了出去。
走出太極宮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整座長安城籠罩在黃昏的光暈中。此刻的街上已經行人寥落,武禎騎馬回豫國公府。還未到家,就聽閉門鼓開始敲響,洪亮的鼓聲一處連接一處,傳向四方,回蕩在長安城的一百一十個坊。
長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卻上元三日,其餘時候一到入夜,閉門鼓就會敲響,等到幾百下的鼓聲停歇,坊門城門全部關閉,所有人都不得無故在大街上走動,所以此刻,還滯留在主街道上的人們都加快了腳步,想要趕回自己的裡坊再說——等過了坊門,每個坊中倒是沒有那麼嚴苛,同住一坊的親朋好友,晚上還是能四處串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