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蘭芽足足花了一上午的功夫,細細將過去三月的經歷說與父兄聽。
說至驚險或是傷心處時,父子二人心中五味雜陳,想到傅蘭芽這一路的經歷,根本無法泰然處之。
傅蘭芽又將路上秦門等人仗義相助、陸子謙目的不明去雲南尋他、乃至在北元如何圍殲王令……統統都告知了父兄。
唯獨在母親的死因上,因拿捏不準父親和哥哥是否知道真相,怕他二人得知後傷心欲絕,她有意添了含糊的幾筆。
她自然知道此事瞞不了多久,隻待過些時日,父親身子養好些後,再細說其中曲折。
除此之外,還有一樁事,始終讓她如鲠在喉。
當時在夷疆對付左護法時,林嬤嬤驟然見到左護法面具下的真容,曾脫口說出十年前在京中見過左護法。
古怪的是,依照林嬤嬤的說法,當時與左護法一道出入首飾樓的正是父親。
她心知父親與母親感情甚篤,二十多年的恩愛經得起任何推敲,絕不摻雜半點虛情假意,母親的身世父親不可能不知道,那位左護法又素來詭計多端,父親之所以如此,必定另有原因。
說不定,與母親發現自己中蠱有關。
正因如此,在開口詢問父親當年之事前,她需得慎之又慎。
一整個晌午,傅家三口都未出廂房半步,三人說來都是心性堅定之人,卻數度落淚。
好不容易說完別後事,父子二人這才舉目環視周遭。
其實在來時路上,兩人就已經注意到平煜行事的不同之處,在見到傅蘭芽身上的穿戴和這宅子的考究時,更加壓不住心底的疑慮。
父子二人都是絕頂聰明之人,自然知道男人為一個女子做到這般田地,意味著什麼。
在牢中時,他父子不掛心別的,隻日夜懸心傅蘭芽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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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至煎熬處時,擔心得整夜整夜都無法安眠。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初見平煜和傅蘭芽二人情形,父子倆都有些驚疑。
他們對傅蘭芽的品性,有著任何外力都無法動搖的篤定,並不會因此懷疑到旁事上去,卻也知環境迫人,唯恐傅蘭芽受了什麼無法宣之於口的委屈。
女兒家天生羞澀,未必肯言明其中緣故,要想弄明白來龍去脈,還需直截了向平煜當面問個明白才行。
也不知是不是早有準備,一家三口剛說完話,平煜便來了。
到了門口,他請傅冰父子移步去書房說話。
說話時,態度平靜,舉止卻尊重有加。
傅蘭芽一見平煜來,便忙撇過頭,一本正經望著窗外。餘光卻時刻留意著門口的動靜。
見平煜如此行事,預感到了什麼,心悄悄地撞了起來。
傅冰父子對視一眼,四道審視的目光齊齊落在平煜身上,暗想,此人倒有擔當,不等他們前去相詢,他自己已經主動找來了。
很快,傅延慶目光微沉,先行起身。
傅冰面容嚴肅地看了看傅蘭芽,也掸掸衣袍,一道出去。
傅蘭芽忐忑不安地目送父兄背影離去,也不知平煜會如何在父兄面前怎樣說他二人之事,將一方鮫帕緊緊捏在手中,絞來又絞去,直到將指尖纏繞得發痛,才努力平復了亂糟糟的心緒,松開了那帕子。
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傅蘭芽心不在焉地翻著書,留意著院中的動靜。
直到日暮西斜,父親和大哥才一道返轉。
她踟蹰了一下,盡量保持平靜,起了身。
出了屋,迎到廊下,正好望見父親和哥哥進來,夕陽投撒在院中,將父子倆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抿了抿嘴,迎上前去。可惜父親和哥哥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光從二人臉色來看,根本無法推測剛才的談話內容。
一家三口進了屋。
一進門,傅冰先飲了口茶,隨後開口道,“平家下月便會上門提親。”
說話時,喜怒不辯,靜靜看著女兒。
傅蘭芽心裡一陣慌亂,臉上卻保持鎮定,淡淡垂下眸子,也不吱聲。白皙臉蛋和脖頸卻不受控制地都氤氲上一層霞粉。
羞澀自然是羞澀的,她可一點也沒有掩蓋自己想法的打算。
傅冰噎了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女兒這副模樣,分明很願意這門親事。
他雖早早出仕,又曾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實則骨子裡最是離經叛道,對些繁文缛節一向嗤之以鼻,否則當年也不會對來歷不明的阿敏一見傾心,後又排除萬難娶她為妻。
女兒這個反應雖出乎他的意料,卻恰好吻合平煜方才那一番求娶的話。
果然,因著這一路的種種變故,女兒早已和平煜互生情愫。
他並非冥頑不靈之人,此事又恰好觸動了他對妻子的思念,心情不由變得復雜起來。
細究起來,平煜委實算得良配,他也深知,若不是此人放下前嫌、一路相護,女兒早已身陷絕境。
隻是,他並未忘記當年西平侯府是在誰手裡定的罪,又是因著誰的緣故被發配三年,就算平煜肯放下芥蒂,西平侯府其他人呢?
在未確定西平侯夫婦的態度前,為了避免女兒受委屈,他絕不會松口。
想到此,他和兒子對視一眼,再次轉眼看向女兒。
須臾,他溫和地開口了:
“父親雖已脫罪,傅家家產仍罰沒在官中,近日恐怕無法發還。就在來時路上,已有幾位門生前來尋父親,念及我們一家暫且沒有下榻之處,收拾了好些住所。這幾名門生在父親身陷囹圄時曾四處奔走,說起來,因著父親緣故,這幾位學生曾在王令手底下吃了不少苦,父親感念他們的為人品性,不忍拂他們的意。再者,這宅子的主人與我們傅家非親非故,長久住下去恐惹口舌,既父親和大哥出了獄,不如接了你一道去往別處安置。”
傅蘭芽本以為父親會順著她和平煜的親事往下說,沒想到父親話鋒一轉,竟說起了搬離此處之事。
雖訝異,也知父親的話甚有道理,平煜想來也是怕生出是非,才有意對外宣稱這宅邸是她母親表親的私產。
既有了旁的下榻處,隨父兄一道搬出去才合情合理。
可是……關於她和平煜的親事,父親選擇閉口不談,似乎還另有考量。
她隱約能猜到其中緣故,也深知父親是珍視她才會如此,便乖巧地點點頭道:“女兒聽父親安排。”
轉眸看向一旁的哥哥,就見哥哥正面色復雜地看著她。
哥哥的目光直如明鏡,簡直能把她心底每一個角落都照得透亮。
她心虛,若無其事地端茶來飲。
傅延慶見妹妹分明有些窘迫,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給妹妹遞臺階道:“天色不早了,諸事都已準備停當,一會,平大人會親自送我們離府,車馬也已候在門口,你和嬤嬤收拾一番,咱們這邊走吧。”
茶盅放在唇邊停了一瞬,她暗訝,原來這裡頭還有平煜的主意。
她放下茶盅,歪頭看向哥哥,好半天,她沒能從人精似的哥哥臉上看出半點端倪,隻好懊喪地暗籲口氣,假裝高高興興地點頭道:“這樣再好不過,我和林嬤嬤這就收拾,還請父親和哥哥在鄰屋稍等。”
她才不會在父兄面前流露出半點對親事感興趣的意向呢。
父子倆很配合地出了屋,任由傅蘭芽收拾行李。
到了府門口,傅蘭芽隔著帷帽往前一看,出乎她的意料,平煜早已上了馬,正等在一旁。
她定了定神,目不斜視上了車。
馬車啟動後,她又悄悄掀開窗簾一條縫,就見平煜又一路不緊不慢地跟隨,似是怕惹人側目,始終跟傅家人的車馬保持一段距離。
直到她一家人到父親門生處安置妥當,平煜才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接下來幾日,對於她和平煜的親事,父兄都極有默契地選擇閉口不談。
她出於矜持,自然也沒有主動追問親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