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嬤嬤含含糊糊地喚那人:“平大人。”
那人卻低聲說了句什麼,林嬤嬤遲疑地應了一聲,片刻,傳來腳步聲離去的聲音,房門關閉,屋內重新歸於寂靜。
她忽然想起小時生病時,母親也是如林嬤嬤這般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念頭一起,澀痛的滋味毫無防備地在胸膛裡蔓延開來,她沉寂了呼吸,無心再理會外界的動靜,正要放任自己的意識重新墮入無邊的深淵中,忽然有人走到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人的手指修長幹燥,掌心卻有繭子,絕不會是林嬤嬤。
她察覺到上方注視自己的目光,微有觸動,吃力地試圖睜開眼睛,那人卻輕輕撫上了她的額頭,默了許久,啞聲道:“傅蘭芽,你母親的死也許另有隱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就再繼續這麼自責自毀下去,別說查明真相,永遠都見不到你的父親和哥哥了。”
仿佛黑暗了許久的屋子剎那間湧入一縷陽光,傅蘭芽呼吸靜了一瞬,可那人不等她細細品讀這句話,突然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的呼吸灼熱不穩,動作卻帶著幾分壓抑的苦澀意味,
未幾,又倏的起身,開了門出去。
她閉目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忽然眼眶一熱,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沁湿了耳畔。
第二日早上,大夫再來給傅蘭芽診視,聽林嬤嬤驚喜地匯報說小姐昨夜熱度低了好多,到了第三日清晨,傅蘭芽總算睜開了眼睛,精神依舊恹恹的,卻不再水米不進,總算能在林嬤嬤的幫助下地飲藥和用粥了。
等用完粥,她虛弱地靠在床頭,轉頭朝窗外看去,見夜色散去,曙光乍現,天空顯出一種拂曉特有的鴨蛋青色。
正沉靜地想著心事,突然聽外頭廊下傳來腳步聲,細聽之下,可發現那腳步聲帶著迫切的意味,她仿佛有感應似的,轉頭朝門口看去。
開了門,果然是平煜。
他面色疲憊,神情卻含著幾分期盼,似是一得了消息,便趕來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碰,傅蘭芽心驟然一暖。
似乎什麼也不必說,一瞬間,她已明白了他目光裡的所有含義。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輕喚他:“平大人”。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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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煜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頭,喉頭都有些發澀, 沉默地立在門旁看著傅蘭芽, 一時忘了往房內走。
短短幾日,她的臉龐清瘦了不少, 面色略有些蒼白, 說話也顯得有氣無力。但她身上的沉沉暮氣已然消失不見,目光也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平靜。
她的堅強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她的通透更叫他分外動容,他一時間百味雜陳, 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透著幾分憐惜意味。
兩個人正默然相對, 林嬤嬤突然走到桌旁,將一碗冒著熱氣的濃濃藥汁端起, 笑著對平煜道:“這是今日要服的第二道方子,剛熬好,再不用就要涼了, 平大人, 您請自便, 奴婢這就給小姐喂藥。”
平煜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其實他外頭還有一堆要緊的事要處理,而且按理說, 她如今已經好轉,人又尚且躺在床上,他來看她一眼就該知足,接下來就該自覺回避。
可他好不容易見她醒轉,怎麼也舍不得就這麼草草看她一眼就走,杵了一會,索性走到桌旁坐下,將繡春刀解下,一邊若無其事端著茶盅飲茶,一邊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用藥。
經過這些時日,林嬤嬤早已不將平煜當外人,加上小姐醒轉,她心情大好,不過喂個藥而已,平大人願看便看吧,也不管他。
誰知前幾日平煜一度擔心傅蘭芽活不下去,煎熬得連個囫囵覺都未睡過,此時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上,心竟激蕩得怎麼也靜不下來。
見林嬤嬤給傅蘭芽喂藥前,連個涼熱也不試,第一勺送到傅蘭芽嘴邊時,燙得她往後一縮,忍不住不滿地蹙起了眉。
其實這真是冤枉了林嬤嬤,傅蘭芽幾日水米不進,嘴唇都幹得裂了細微的口子,那藥的確已經不燙,但溫熱的液體驟然碰到傷口,難免有些刺痛。
可惜平煜離得遠,並未看見其中緣故,隻覺今日看林嬤嬤說不出的不順眼,不說別的,光喂藥這一項,若是由他來做,絕不至於燙到傅蘭芽。
傅蘭芽默默飲了半碗藥,見平煜出奇的安靜,忍不住悄悄瞥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皺眉看著林嬤嬤,目光裡透著幾分不滿。
她微怔,不明白林嬤嬤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平煜。
林嬤嬤雖然未回頭,卻也能時時感覺到一旁射來的不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平煜,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想不出自己怎麼就好端端礙上了平大人的眼。
屋子裡的氛圍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所幸未過多久,李珉便在外敲門,說有急事找。
平煜不得不起身,往外走了。
傅蘭芽看著他出了門,微微松了口氣,她自然願意他來看她,可說實話,剛才他在一旁看著她用藥時,她還是免不了有些難為情。
而且一想到他剛才對林嬤嬤莫名其妙的不滿,就覺得頗古怪。
接下來兩日,傅蘭芽一日比一日見好,不但能下地走動,且胃口也比從前見好,隻不過幾位大夫給傅蘭芽診過脈後,說傅蘭芽病根雖去,病氣仍在,都拘著不讓傅蘭芽恢復往日的飲食。
於是傅蘭芽日日粥湯不斷,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許是考慮到傅蘭芽身子尚未復原,平煜這幾日都未提離開嶽州城之事,隻是日日都忙得很,雖說一早一午,勢必會來看望傅蘭芽,然而跟她說不上幾句話,便會被李珉等人叫走。
到了晚上他過來歇息時,傅蘭芽因為身子的緣故,不敢熬得太晚,多半時候都已經睡下,兩人連面都見不上。
所以傅蘭芽雖盼著見他,實際上這幾日見他的次數少得可憐。
所幸她們主僕所住的小院算得幽靜別致,院中種滿清桂,正是花季,枝頭綴滿金黃花蕊,秋風爽朗,不時送來馥鬱暗香。
林嬤嬤在廊下扶著傅蘭芽,陪著她打量院中景致,感嘆道:“平大人雖然脾氣不好,這一路上,於食宿上可從未委屈過小姐,嬤嬤沒什麼見識,卻也知道犯婦或罪眷被押送時,路上能遇到不知多少糟心事,遇到那等行為不檢的官吏,哪怕受了委屈,隻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可見平大人路上當真關照小姐,隻不過平大人性情剛硬,不肯讓旁人知道罷了。”
傅蘭芽忙不動聲色側過身子,免得讓林嬤嬤看到她微熱的臉頰,忽然一抬手,指了指院中道:“咦,嬤嬤你瞧,有兩隻雀兒在打架呢。”
林嬤嬤知道小姐這是害臊了,故意拿別的話岔開呢,笑眯眯看她側臉一眼,見她肌膚雪膩,目光皎皎,又因每日燕窩湯水不斷,蒼白臉頰又重新有了血色,此時在秋日暖陽照映下,當真美若天人。
她暗嘆,若是小姐沒有這份容貌,也不知平大人還能不能對小姐這麼上心。
念頭一起,又想起這幾日小姐病中平大人的所做所為,自覺這念頭當真多餘。忙又笑著搖搖頭。
傅蘭芽在院中四處走動一番,想起平煜前所未有的忙碌,也不知是為了林之誠的事在忙,抑或有了旁事。
憶及林之誠那日所說供詞,她臉上笑意一淡,立了許久,直到胸口那種生扯般的痛感好轉些許,才木然對林嬤嬤道:“嬤嬤,身上有些涼,我們回屋吧。”
對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讓自己速速好起來,身子養好了,她才能有精力查清當年真相。
那日平煜點醒她後,她雖知他許是為了讓她醒轉,這才故意在話裡留了三分引人細想的餘地,但她事後回想,依然覺得當年之事和林之誠所說的供詞有幾處連不上。
一想到母親之事處處透著疑點,她就怎麼也靜不下來,隻是,平煜這幾日許是怕她胡思亂想,哪怕偶爾跟她說話,也從不肯在她面前提起林之誠之事。
一味逃避不是辦法,眼看日色漸暮,她一邊提裙往臺階上走,一邊暗忖,也不知平煜今日傍晚能否過來一趟,若能見上他一面,務必跟他再探討探討林之誠的供詞。但若他深夜才來,此事恐怕隻能在心裡想想罷了。
平煜既不願意將林之誠交出去,又需防備東廠明裡暗裡的挑釁,這幾日當真是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
那晚他們一進嶽州城,王世釗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縱馬到了他跟前,連聲說:“平大人好不地道,將我獨自一人撇在竹城,自己卻率人來了嶽州。”
眾人都知道他這一路上都跟東廠的人混在一處,此時反倒倒打一耙,也懶得戳破他的謊言。
平煜憂心傅蘭芽的病情,更是連敷衍他的心情也無。
隻想起他和王令所練怪功夫毫無二致,而林之誠曾跟王令交過手,好不容易王世釗出現,倒是個對付王世釗的絕佳機會。
如此想著,便皮笑肉不笑讓王世釗歸隊,暗中另派兩名身手一流的江湖高手日夜盯住王世釗,將他練功時的招式比劃給林之誠看。
林之誠是百年難見的武學奇才,將王世釗的招式拆開研究一番後,就算想不出克制王世釗的法子,至少可以找出王世釗的破綻。
李攸想起前些時日還曾將林之誠視為心腹大患,怎麼也想不到不過短短幾日,平煜竟會想到利用林之誠對王令的恨意,轉而去克制王世釗。
罵他狡詐之餘,卻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佩服。
到了今日,平煜發出的密信有了回音,中午過後,便跟李攸一道去嶽州知府處。
等從嶽州知府出來,二人緩緩縱馬從街道走過,想起信上所言,一時都有些寡言。
忽然迎風送來一陣濃香,二人一抬頭,卻是街旁有人在賣糕點,熱氣騰騰的,隱約透著桂花香味,不知是何物,看得出頗受歡迎,貨攤前圍了不少孩童,全都吮著手指,眼巴巴看著貨郎。
平煜素來對這些街頭小食沒有興趣,正要一縱而過,忽然想起上回在竹城時傅蘭芽垂涎蒿子糕時的模樣,心中一動,猶豫了半晌,到底厚著臉皮下了馬。
少頃,平煜將那包熱騰騰的桂花糖新慄粉糕放入懷中,若無其事上了馬,李攸忍得肚子都疼了,終於沒崩住,一指平煜,哈哈大笑道:“說出來誰能信,誰能想到在京城威風凜凜的平大人,竟能親自在街頭買小食!”
平煜不由暗悔,方才明明一個人去嶽州知府也就足夠了,怎麼就把這廝也帶出來了?
被李攸打趣了一路,等到進府,到底耐性告罄,使出蒙古人的摔跤把式,出其不意招呼了李攸一頓,直到打得出了一身汗,這才去正房換了衣裳,自去找傅蘭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