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爾升冷不防見平大人眼裡似乎有什麼鋒利的東西直朝他射來,眨眨眼,還未說話,平大人已經越過他,大步走了。
因宅子裡滿布機關,院外早候了一位秦門子弟,一等平煜出來,便領著他往議事廳去。
平煜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來時,本是一肚子鬱氣,可經過剛才那一遭,想起傅蘭芽用膳時的安靜姿態,竟無端化解了不少。
蹙眉走到議事廳,秦勇等人已候著了。
平煜一進來,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鑑男子相貌,可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卻同時覺得,原來男子也有賞心悅目之說。
陸子謙昨夜就知道傅蘭芽主僕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個院落裡,雖然知道傅蘭芽身邊危機四伏,平煜這麼做無可指摘,仍不免鬱鬱,一邊端坐飲茶,一邊忍不住上下掃他一眼。
秦勇見平煜身上果然穿著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著引平煜入座。
李由儉也從座上起來,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見秦勇臉色有些微紅,心裡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筍一般露出一點筍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後,秦勇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平煜雖然不見得比平日高興 ,眉眼間卻仿佛蘊藏了春風,比往常柔和許多。
正自疑惑,下人過來呈膳,隻好按下。
哪知李攸見平煜來得晚,隱約猜到緣故,一個勁的添亂,添了無數點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於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對平煜道:“平大人,剛才我與秦當家商議一回,除了林之誠以外,另有一件異事要說與你聽,隻是此事事關錦衣衛,也不知可有什麼避諱之處。”
平煜微微一笑,道:“錦衣衛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擔,洪幫主但說無妨。”
洪震霆贊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襲林之誠,忽從半路殺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攔我等追捕林之誠之意,我等先前以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從招式上來看,跟南星派顯見得並非一路,林之誠對那幫人似乎頗為忌憚,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見那幫人冒出來,便施出輕功遁走。”
平煜眸光不易察覺的動了動,聽這番描述,這行人十之八九是東廠,蟄伏了這許久,總算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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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前前後後都對上了,林之誠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塊當年的寶貝,東廠好不容易誘得林之誠出馬。怎肯讓他落在旁人手裡。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罷了,領頭那人,輕功太過駭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鷹,說不出的怪異,且明明見到我派陳副幫主的長劍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陳副幫主這一劍,事後不見血液湧出,行動也不見半點遲緩,著實少見,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
平煜下意識跟李攸對了個眼,難道是王世釗?
便聽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驚訝之餘,於清晨跟白長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長老卻大吃一驚,告訴我說,他們近日盯著的那人正是習的這等邪術。”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記得昨夜南星派前來進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議,可還沒來得及細說,林之誠便來了,我等被琴聲所擾,這才不得不擱下。其實,當時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議王同知所習邪術之事。”
平煜面色微變,道:“你們用來試驗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論?”
秦勇點點頭,隱含不安道:“我們為了試探王同知究竟練的是百年前曾失傳的五毒術,還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來滋長功力的採納大法,特在他飲食中做了手腳,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黃。若王同知習的不過是普通的蠱法,不過三頓飲食,蠱法便會不告自破,內力也會被打回原形,可幾日過去,王同知內力絲毫不見減退跡象,反倒日益精進,我等便知他多半是習的五毒術,心下不安,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議對策。要知道五毒術是極為邪門的邪術,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習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槍不入,且這邪術可催發練術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練功之後,隻會變得越發暴虐,而原本心術不正之人,會更加作惡多端。隻是,練這法子,需得內力達到一定程度,否則會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顯然練功初始時,並未達到能練五毒術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雙月湖畔時,王同知才會突然發作,險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載不起,仍強行讓其操練。”
平煜臉色陰沉起來,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釗習此術是在那晚於客棧中被東蛟幫所傷之後,臨時起意,強行給王世釗灌入。畢竟覬覦傅蘭芽的人馬已湧至雲南,王令既要忌憚旁人奪走那幾樣物事,又要防備自己,不得不將主意打在了王世釗身上。
王世釗雖然腦子不好使,但練了此術後,至少能成為王令手中一柄聽話的利器。
看來那晚左護法所言不差,王世釗跟王令果然毫無血緣關系,否則,王令何以如此罔顧王世釗的死活。
他垂眸不動,腦中卻細細回想左護法的原話——“看來布日古德已將不少好本事傳給你這假侄子,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造化能克化得了這門邪門功夫。”
他反復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個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聽洪震霆說起,林之誠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貴族,雙方廝殺一場,將那幫北元貴族全數殺死在蜀山。
有沒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從北元人口裡知道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以他驕狂的性子,初始時,並不見得會相信這等無稽之談,後經一對雙生兒夭亡後,痛不欲生之下,想起當日之事,這才遠赴夷疆,找尋復活孩子的契機?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當年那場看似毫無關系的廝殺有無關系?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來看,王同知已渡過初劫,克化住了這門邪術,漸入佳境,融會貫通,往後斷難對付,在找到破解他邪術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見王同知似乎對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說,這邪術會催發練術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掙扎了下,最後總算找到個還算體面的詞,憂心忡忡道:“就怕他傷害到傅小姐。”
話剛出口,平煜眉頭一跳,看向秦勇。
第64章
“難道這邪術就沒有法子能應對得了?”李攸抱著雙臂看向秦勇,語氣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就算五毒術再了得,勢必也有與之相對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記得上回白長老曾提過,這邪術已失傳多年,除了少數幾個消息廣雜的門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曉這邪術的來歷,可見當年定有法子能克制這邪術,否則好端端的,五毒術為何會失傳?”
白長老下意識看一眼李攸,捋捋須,接話道:“李將軍說的不錯,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這些年的宗卷,關於五毒術的記載隻有隻言片語,旁處或許有些散落的資料,但需得費功夫去打聽,故此事恐怕無法一蹴而就,還需從長計議,。”
秦晏殊關心則亂,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們能在王世釗的飲食中做手腳,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廢其武功,總好過日日夜夜懸心。”
秦勇不滿地蹙蹙眉頭,東廠犬牙遍布天下,王世釗身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錯,東廠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弟弟說話渾無顧忌,張口便能說出給王世釗下毒的話,此話若傳揚出去,萬一王世釗日後被人算計,就算不是死在秦門手中,也會惹來東廠的猜忌,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下意識看向平煜,見他雖然臉上明顯籠了層輕霜,卻始終一言不發,不由得暗嘆口氣,弟弟跟平煜比起來,到底失了浮躁和閱歷,要知道這一路行來,不論平煜和王世釗之間如何暗潮洶湧,也不論平煜如何防備王世釗,至少平煜從來不會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裡,可見論起城府和歷練,平煜勝過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當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軍營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讓西平侯一家恢復爵位。
又聽聞,回京之後,先皇見平煜機智善謀,有意委以重任,先讓其去五軍營歷練,一年後,為了讓其名正言順入職錦衣衛,特於當年恢復祖制,重新選拔武舉。平煜也當真爭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在武舉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先皇龍心大悅,順理成章欽點平煜進了錦衣衛,短短數月後,便讓平煜取代平庸無能的原指揮使王大鵬,成為本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臺後,因平煜不肯歸順,多半沒少在新皇面前給平煜使絆子,但據她近日細細打聽得來的消息看,新皇雖不理正事,卻最重孝道,因著平煜當年對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對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確有意讓王世釗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卻始終找不到平煜的紕漏。
由此可見,西平侯一家當年家逢巨變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來看,若沒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風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類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諸位,王同知所練邪術究竟如何克制,我會派門人幫著秦門四處打聽,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們何妨幫王同知改邪歸正?隻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們隻能多加戒備,謹防王同知突然發難。”
李攸聽得暗暗好笑,師父將對付王世釗說成“幫其改邪歸正”,給日後留了多少餘地,當真外圓內方。又不免悵然,師父向來行事豪放不羈,可如今為著防備東廠,竟也不得不謹言慎行。心裡如此想著,不免沉寂了下來。
平煜餘光瞥瞥靜坐不動的陸子謙,一本正經接話道:“王同知素來勤勉,在雲南境內時,又不幸遭歹徒暗算,為求傷口痊愈,不慎被夷人蠱惑,好端端操練起了邪術。此事若傳揚出去,想必王公公也會覺得顏面無光,事不宜遲,我會即刻去信至京城,詳細向皇上匯報此事,王公公處,也會提前跟他打個招呼。王同治誤入歧途,我身為王同知的上級,對管教下屬責無旁貸,萬不得已時,也隻能當斷則斷,總不能看著王同知走火入魔。”
說完,話鋒一轉道:“如今林之誠蹤影不見,我等與其在別院中無休無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誠既然存心要擄罪眷,定會一路尾隨。”
又對洪震霆一拱手道:“洪幫主不遠千裡從宛城趕來鋤奸,對吾等來說,直如雪中送炭,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洪幫主傳授些粗淺的對付林之誠御琴術的內功心法,有心法傍身,吾等再遇到林之誠時,就算不能與其正面交鋒,至少可避免被其琴聲傷及肺腑。”
江湖門派最忌諱將心法外穿,此話真說起來,略有些冒犯,但平煜料定洪震霆當初吃過林之誠的大虧,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輕輕松松破解林之誠的御琴術,將林之誠視未笑話,多半不但不會拒絕他的提議,還會樂得分享。
果然,洪震霆連眉毛都未皺一下,便痛快應道:“平大人言重了,我此次前來,一是受陸公子所託,守護傅小姐順利進京,二是查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究竟發生過何事,林之誠及東蛟幫為何會重出江湖,這幾樁事連在一處,疑點重重,危機四伏,若坐視不理,說不定會引得江湖大亂,我身為武林盟主,對查清此事義不容辭。等一會議事完畢,平大人可召集屬下,我會分三回將入門心法交與各位,諸位習練兩日,等再遇到林之誠時,至少可抵擋兩個時辰。”
平煜見目的達到,笑了笑,拱手致了謝,又掃向屋中諸人道:“林之誠雖然武功少有人能敵,然而性情孤傲,寧肯孤軍奮戰,也不屑與跟旁人聯手。南星派孤立無援,對我等來說,無疑是件天大的好事。隻要能克制住林之誠的御琴術和十大陣法,林之誠必定手到擒來。如今有了洪幫主相助,御琴術已不足為慮,林之誠手中籌碼便隻剩下南星派的十陣圖。”
“上一回在寶慶來竹城途中,我已畫好可能出現的陣法變化,各位想必都已看過。為了能在再遇到林之誠時一舉將其拿下,接下來這幾日,我等不但要盡快熟悉洪幫主的心法,還需將陣法熟記於心。若能一舉將林之誠拿下,當年夷疆究竟發生過何事,就不難得知了。”
他話一出口,眾人忙應是。秦晏殊雖然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平煜的確有幾分快刀斬亂麻的本事。這一路上,不知發生多少怪事,各路人馬層出不窮,乍一想去,隻覺如一團亂麻一般毫無頭緒。他卻能抽絲剝繭,化難為易。
洪震霆一指陸子謙,對平煜笑道:“可是巧了。陸公子也甚懂得奇門五行術,來時路上,我還曾就南星派的十大陣法請教過陸公子,他雖不知那書是出自南星派,卻一眼便指出那陣法的奧妙,後來我才知,陸公子自小便深好此道,頗有造詣。若路上遇到南星派的陣法,陸公子也可偏幫一二。“
平煜靜了一瞬。
陸子謙道:“洪幫主過譽了,我也是小時跟摯交一道讀書時,無意中受了他的燻陶,這才迷上了此道,不瞞各位,南星派那本書我曾在那位好友家中見過,因覺書上陣法圖委實畫得精妙,曾跟好友一起反復翻閱,故洪幫主一跟我描述陣法,我便想起那書上內容。”
平煜聽得耳朵刺痛,猛的起身。
等眾人訝異朝他看來,又緩了臉色,道:“事不宜遲,此時恐怕不是敘舊的時候,等一會用過午膳,我等便開始操練洪幫主的心法,我這便去交代屬下。各位,容我先行告退。”
秦勇和李由儉等人忙跟著起身道:“我等也需去召集門下弟子,不如就此散會。”
平煜率先出了議事廳,李攸因洪震霆仍在場,畏於師父之尊,不敢跟著平煜一道離去。
秦勇和白長老落後平煜幾步,看著平煜的背影,見他腳步有些虛浮,面色漸轉凝重。
“當家的,平大人似是受了內傷。”白長老皺眉道,“莫不是那晚用笛聲對抗林之誠時傷及了肺腑?”
秦勇面色微白,錯愕道:“當時平大人曾用笛聲對抗過林之誠?白長老,我一直以為那晚奏笛的是您,卻不想是平大人。”
白長老將當晚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道:“老朽和掌門奏笛之前,都服了雪蓮丸,雖然當時覺得萬般難耐,卻隻浮於表面,並未傷到內裡,可平大人無雪蓮丸幫著續氣,難保不在林之誠的琴聲下吃虧。”
秦勇心急如焚,“這可如何是好。雪蓮丸數量有限,當時我帶眾人去搜尋林之誠,曾給自己和眾人分發,一粒都未剩下,”
白長老想起一事,疑惑道:“不對,當家的,當日在驛站下榻時,您不是曾給過平大人兩粒嗎?”
秦勇怔了一下,嘆氣搖頭道:“平大人雖得了雪蓮丸,卻一粒未服用,全給了傅小姐和那位老嬤嬤。”
白長老滿臉詫色,“當家的怎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