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幫主長嘆一聲,點點頭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八卦門就是在當年那場武林大會上跟南星派結下了梁子,爭鬥數載,兩敗俱傷,直到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林之誠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這才消停下來。”
平煜心中隻道,來了,瞥一眼李攸,後者正心照不宣地朝他看來。就在昨日,兩人還曾討論過林之誠當年率領教眾遠赴夷疆之事,總覺其中太多不合常理之處,難以推敲。看來,要想追根溯源,果然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想必還記得,當年我大哥初任八卦門掌門,被中原四大門派推舉,參加了二十五年前的武林大會,爭奪武林盟主之位。”洪幫主看向白長老和柳幫主。
白長老和柳幫主面露憾色,悵然道:“是啊,當年的洪幫主內外兼修,又素有德望,本是實至名歸的武林盟主人選,可惜——”
洪幫主恨聲道:“可惜遇到了南星派的林之誠,此人性情孤僻冷傲,目無下塵,行起事來單憑自己喜惡,從不給人留餘地,為了出風頭,以一首《龍朔操》將我大哥內力盡毀,隻為博得個天下第一之名,事後,更是連句道歉都無,率領教眾揚長而去。最可恨的是,我大哥雖被廢了武功,但隻要靜養半年,就算不能再習武,至少能做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誰知我等護送大哥回宛城,剛到蜀山,不巧遇到林之誠與一群扮作中原人的蒙古韃子交戰——”
韃子?平煜聽到這一路上頻頻遇到的兩個字,摩挲茶碗的動作一滯。
“不用我說,想必諸位也知道,本朝太祖皇帝素有堯舜之才,徵戰十餘年,終得收復華夏,將元朝餘孽驅趕出境。自那之後,元朝在中原再無立足之地,改名為北元,其後又分裂為幾個部落,整日爭戰不休。當年我們在蜀山腳下遇到那行蒙古人,多半是被其他部落追殺,不得不從北元逃出的北元貴族,扮作了漢人,好在中原尋條活路。也不知何處露了破綻,被林之誠發現蒙古人的身份,二話不說便殺將起來。
“那群蒙古人雖武功路數怪異,卻隻有十餘人,南星派本可用無數旁的法子將其一網掃淨,林之誠卻偏偏要試煉自己用琴御敵的法子,在山谷間足足撫了十餘首曲子,直到逼得那群蒙古人無處可逃,閉氣而亡,方肯罷休。我等萬沒想到會跟林之誠狹路相逢,知道那琴聲了得,本想護著大哥遠遠避開,奈何蜀道太過艱難,左右都是群山峻嶺,山谷間琴聲回蕩,根本避無可避,一晌琴聲下來,不但我門中不少弟子受了重傷,我大哥更是血脈逆流,自此成為廢人。“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秦勇等人聽得尤為專注,他們雖然都未親歷當年之事,卻都聽過八卦門跟南星派的恩怨糾葛,隻知道當年的洪幫主自此武功盡廢,臥床十餘年,終在十年前病逝,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年那樁事背後還有這番波折。
“洪幫主。”沉默許久,平煜忽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群蒙古人中,可有人從林之誠手下逃脫?”
李攸被這話挑起某個念頭,目光微亮,飛速掃平煜一眼。
洪震霆從回憶中驚醒,雖覺平煜此話問得突兀,仍思忖著搖頭道:“當日我心系大哥,無暇留意蜀山上的戰況,隻恍惚聽見南星派弟子說似乎將那群蒙古人掃幹淨了,至於是否有漏網之魚,我不得而知。”
平煜點點頭,不再插言。
洪震霆又道:“回宛陽途中,我延醫問藥,傾其所有,四處找尋市面上能尋到的名貴藥材,隻盼能助我大哥接續經脈,然而我大哥連續兩回遭那琴聲催動肺腑,早已油盡燈枯,能保得性命已是萬幸。回宛陽後,我見大哥再無痊愈希望,整日僵臥在床,意志消沉,想起當年馳騁武林的豪傑被林之誠害得成為廢人,怎肯咽下這口氣,等內傷稍好,便率領眾門人去南星派尋林之誠的麻煩,誰知去了幾回,不是被困於林之誠設下的陣法中,便是被林之誠御琴擊退,別說一句道歉的話都未討到,甚至連他的面都未見到。”
說話時,似是想起當日場面,眸中漾著恨意,聲音愈發冷硬。
白長老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想起當年在武林大會上林之誠的豐姿,當真風度翩翩,兼之於武學上悟性奇高,不過二十五六歲,便已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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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誠剛在南星派脫穎而出時,少林寺方丈無憂曾道:此子乃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萬不可小覷,然稟性狷狂,行事太過隨性,日後不是大善之人,便會淪為大惡之人。
不料一語成谶,數年之後,林之城便因在武林大會上太過決絕,視規矩於無物,自此在江湖上壞了名聲。
其實林之誠哪怕隻要稍為循規蹈矩一點,如今多半已是江湖上豪傑人物,雄踞一方不在話下。記得當年不少名門正派的當家見林之誠人才出眾,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林之誠卻一個未看上,最後出乎意料娶了位落魄秀才之女,據聞林夫人模樣標致,性情柔順,婚後跟隨林之誠鹣鲽情深,不過一年時光,便生下了一對龍鳳兒,羨煞旁人。
可惜沒過數年,那對龍鳳兒便因病夭亡,林之誠隱退江湖,林夫人也不知所蹤。
洪震霆又道:“我當時年輕氣盛,屢次在林之誠手下吃苦頭,加上兄長所受苦難全由林之誠一手造成,怎肯受此奇恥大辱?回到宛陽,一方面派門下子弟日夜盯緊南星派,另一方面,則閉關潛心研習破那御琴術的法子。功夫不負苦心人,五年後,終將本派內功中最為晦澀難懂的心法悟透,自此融會貫通,再不復往昔。我見自己內力精進,不肯再白白蹉跎歲月,便點了教中精兵強將,前來湖南尋林之誠討說法。”
平煜恍悟地看一眼李攸,原來這位洪幫主曾花費數年時光專門研習應對林之城的心法,不怪連隻學了兩年八卦拳的李攸都能在林之誠的琴聲下支撐許久。
洪震霆想起往事,又道:“這一回,我終於可與林之城的御琴術一較高下,自是喜不自勝,在君山島與林之誠鬥了三日三夜,期間,島上山莊不斷有婢女來尋林之誠,似是有什麼迫在眉睫的急事,林之誠卻不予理會,一門心思要與我拆招,我苦練數年,好不容易勝利在望,自也沒有中途作罷的道理。誰知第三日傍晚,林夫人突然抱著一對稚兒前來尋他,我二人本正都得激烈,林之誠見那稚兒已氣息全無,大驚失色,硬生生受了我一掌,不再與我纏鬥。”
他面上閃過一絲慚色:“當時林夫人來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似是因傷心欲絕,眼淚早已哭幹,看在林之誠,腳步頓住,急奔到他跟前,顫聲求他不要再比武,速找大夫來給孩兒治病。我在一旁遠遠看著,見小兒臉色紫脹,似是因高熱引起了急驚風,若是再早個一個時辰,也許還有救,眼下卻已回天乏術,不免心中一涼。林夫人哭鬧一晌,見林之誠隻顧將一雙孩兒抱在懷中,整個人卻如木頭樁子似的,不語不動,似是終於明白孩兒已無藥可救,整個人頓時瘋了似的,拼了命捶打林之誠,撕心裂肺哭道,說他眼裡隻有武功!隻有天下第一的名號!為了鬥法,將整座島封住,孩兒生病也不管不顧,如今孩子死了,他滿意了?林之誠面如金紙,任林夫人打罵。”
眾人聽了這番話,都震驚不已,秦勇等人雖知道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卻不知是因為延誤了診治方才殒命,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屋中氣氛也滯重了起來。
洪震霆愧疚得坐不住,猛的起身,在屋中踱了兩步,重重嘆氣道:“我當時一門心思要替哥哥報仇,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因一場尋仇,連累到林家小兒。我見大禍已鑄成,又愧又悔,不肯再在君山島上逗留,連夜率領教徒離開,沒過多久,便聽見林之誠離開君山島,率眾去了雲南。”
他搖頭,神情帶著幾分遺憾,“在那之前,林之誠曾是我最憎惡之人,我日夜都想著如何叫林之誠輸在我們八卦門手下,鄭重向我大哥賠禮道歉,可真等到林之誠家破人亡,我卻半點快意都沒有,如今想來,當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
說完,久久沉默。
陸子謙見洪震霆沉浸於往事中,怕他忘了正事,低眉斂目,狀似不經意,咳了一聲。
洪震霆回過神,正了正臉色道:“不瞞各位,我早年跟陸大學士有過些淵源,欠他一份人情,一月前,我收到陸公子來信,便點了門人,跟他一道來雲南,不料在湖南境內跟眾人相遇,倒省了不少麻煩。”
李攸恍悟地點點頭,怪不得他前幾日在寶慶尋了八卦門的弟子,本想寫信去宛陽,請師父來湖南境內幫忙對付鎮摩教和南星派,那同門卻說師父早已出門,不知去了何方,原來是被陸子謙給請動了。
暗暗掃向平煜,知他心高氣傲,雖歡迎師父前來相助,卻不會願意陸子謙參與其中,尤其今夜本來所有人都被林之誠弄得狼狽不堪,陸子謙領著師父一來,南星派便被擊退,心裡不知會有多別扭,不由暗覺好笑。
洪震霆又道:“一路上,陸公子和我都隻知道有許多銷聲匿跡的江湖門派來了雲南,卻不知其中有南星派,如今既林之誠也參與其中,聯系前因後果,不難想到這些門派為何要來找那位傅小姐的麻煩。”
秦晏殊心系傅蘭芽身上的種種謎團,忙一拱手,恭敬道:“願聞其詳。”
“當年林之誠來雲南時,我曾尾隨一路,見他身邊始終帶個兩個包袱,不知何意。”洪震霆說著,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後來無意中才得知,包袱裡似裝著林之誠那一雙孩兒的遺骨,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之誠帶著遺骨,千裡迢迢遠赴雲南,究竟為了什麼,可根據陸公子路上所言,大致能猜到林之誠當年雲南之行的目的。在我看來,無論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林之誠似乎都隻有一個意圖,就是尋找契機復活他那一對夭亡的稚兒,也就是傳聞中的起死回生術。”
“起死回生?”眾人駭然相顧,“人死如燈滅,世上怎會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陸子謙暗暗搖頭。
洪震霆卻苦澀一笑,道:“我知道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但剛才在竹城縣衙門前,我跟陸公子已經推敲了個徹底,若沒料錯,傅小姐應該就是那個能啟動起死回生術的‘藥引’。”
第62章
眾人正聽得入神,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幾不可聞。
秦勇離得最近,見眾人並無轉頭看來的意思,悄悄起身,戒備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就見傅蘭芽耳朵貼在窗外牆壁上,正斂聲屏息聽著窗內動靜。
秦勇大驚失色,傅蘭芽怎會在此處!
以為宅子裡的機關失了效,迅速抬眼看向窗外,見窗子外頭是座花園,園中花木都在原處,可見機關並未出差錯,越發錯愕,這宅子裡面都暗合三元積數之相,處處設了機關,傅蘭芽究竟是怎麼識破隔壁的暗門,繞到窗下來的?
要知道這兩間房雖相鄰,格局卻大有不同。
他們所在這間房,隻有後窗,而無前窗。
傅蘭芽主僕所在那間房,卻隻有前窗,並無後窗,故李護衛和陳護衛守住前門,便可算得銅牆鐵壁。
可隔壁房間裡雖無後窗,卻有扇暗門可通到花園中,在關鍵時候可用作逃命之用。
因那扇暗門藏於房中陽遁中,若非懂得奇門遁甲術的能人異士,根本無從在房中勘破格局上的異數,順利找到暗門。
沒想到傅蘭芽竟不聲不響便從鄰房繞了出來,且已不知在窗外聽了多久了。
她滿心驚疑看著傅蘭芽,一時忘了出聲。
傅蘭芽似是沒想到自己已驚動了屋中人,也嚇了一跳,倒還算鎮靜,緊張地看著秦勇,似是拿捏不準她會作出何等反應。
秦勇明白傅蘭芽之所以偷聽,不過是想知道身上發生何事,想起她如今處境,心中一軟,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要驚慌。
傅蘭芽會意,微松口氣,對秦勇感激地點點頭。
李由儉素來最關注秦勇的一舉一動,見她立在窗旁,久久不出聲,擔心出了什麼差錯,忙從秦晏殊身旁起了身,走過來,壓低嗓音道:“阿柳姐,怎麼了?”
秦勇若無其事地將劍插回劍鞘,在他近身之前,離開窗旁道:“無事,風刮倒了樹枝。”
說話時,已從方才的震驚中平靜下來,正要走到椅旁坐下,忽覺有人在看她,迎著那視線往前一看,就見平煜狐疑地打量她,眸光深深。
她一時揣摩不透平煜發現傅蘭芽後會作出何種反應,忙若無其事地一笑。
平煜卻不像李由儉那麼好打發,眯了眯眼,轉頭望向窗口,正要起身,洪震霆忽然開口道:“林之誠去了夷疆之後,在江湖中消隱了蹤跡,我因林之誠一雙兒女之事,一直頗為關注林之誠的動態,雖不知當時夷疆發生了何事,卻不相信他就此死在夷疆,曾派了門人四處去找尋,誰知一晃過去二十年,始終未打聽到林之誠的下落。本以為林之誠恐怕再也不會在江湖上露面,沒想到就在數月前,我門下弟子竟在在京城打聽到林之誠的蹤跡,這才知道林之誠多年來一直藏匿在京城。據我門人打聽得知,林之誠這些年似乎一直在京城尋人,不知何故,始終未有頭緒。我聽得林之誠有了消息,便想親自去一趟京城,不料還未動身,林之誠卻又失去了蹤影,找尋一番無果,卻沒想到,他竟回了君山召集舊部,率領門下子弟來了雲南。”
秦勇原以為平煜會被洪震霆這番話吸引注意力,沒想到平煜端了幾上茶盅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往窗邊走去。
秦勇見平煜已起了疑心,先還想替傅蘭芽遮掩一二,可想到平煜的性子,若真一味攔阻,隻會起反效果,且想起這一路上平煜跟傅蘭芽之間流露的蛛絲馬跡,心知他多半不會真為難傅蘭芽,便穩穩當當坐在椅上,餘光卻留意窗旁的動靜。
傅蘭芽對平煜的舉動一無所覺,仍全神貫注貼在窗邊。
聽到洪震霆說林之誠這二十年來一直在京城尋人,忽然想起上回聽左護法說起鎮摩教的右護法已失蹤二十餘年,而十年前,左護法也曾在京城出現過,林嬤嬤甚至透露,左護法還頗為詭異地跟父親一同出入首飾樓。
聯想到母親身上的種種不合常理之處,腦中冒出個念頭,難道說,他們要找的人竟是母親麼。
正想得出神,突然窗口亮光一黯,籠下來一道陰影。
她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心中一跳,抬眼往上看去,正對上平煜烏沉沉的眸子。
她慌亂了一瞬,很快便鎮定下來,不知平煜要如何發落自己,立在原地,靜靜跟他對視。
其實她一進這宅子,就知道秦晏殊所言不假,宅子裡的確設立了不少層障。
進到房中後,她暗暗觀摩屋內格局,知道這兩間房必有暗門相通,等李珉和陳爾升將門關上後,便一邊計算方位一邊在屋中推算八門排盤,未過多久,便順利找到了暗門。
她急於知道洪幫主和陸子謙要說什麼,好不容易找到暗門,怎能忍住,當即逼著林嬤嬤熄了燈,做出主僕二人已歇下的假象,自己則推開暗門,順著暗道走到花園中,終究順利聽到了房中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