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見平煜轉身便走,忍不住喚他道:“平大人,能否稍留片刻,一會換完藥,我有話想跟你說。”
平煜回頭,見她頭梳垂髻,烏黑的雙眸仿佛盈著水光,嘴角彎彎,帶著抹笑意,心知她定是有話想向自己打聽,而且看得出,她並沒有掩飾自己想法的打算。
他不知為何,想起剛才鄧文瑩所說的“妖女”二字,目光收回,淡淡回絕道:“沒空。”
可掀開簾幔,腳步仿佛絆住了似的,靜了一會,告訴自己,正好要向她打聽王世釗和周總管的事,聽她說說也無妨,便沒好氣道:“你先換藥再說。”
第31章
傅蘭芽怕平煜臨時又變卦,一等平煜出了帳,便讓林嬤嬤幫著脫下鞋襪,用最快速度換藥。
收拾好之後,林嬤嬤便走到帳前,往外探身,笑著請平煜道:“平大人久等了,小姐已換好藥了,還請進帳吧。”
平煜早已在外面立了好一會,因夜色漸深,霧靄露重,陰涼山風徐徐拂來,既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熱,也澆熄了他心頭那股無名鬱火。
他渾然不覺身旁陳爾升和許赫探詢的目光,隻目光淡淡地看著遠處的群山,沉吟不語。
妖女?聽起來多麼荒唐,然而根據他這些年對鄧氏兄妹的了解,鄧文瑩也許有頭腦發昏的時候,鄧安宜卻絕不是衝動之人。
他們之所以一路緊緊跟隨,絕不是為了所謂的向他拉攏和示好,明明白白是衝著傅蘭芽而來。
那晚東蛟幫夜襲客棧時他雖不在場,但後來從李珉等人的口中,不難知道當時的情形。
鄧安宜看似危難之中拔刀相助,但因急於駁得傅蘭芽的信任,不小心露出了破綻。
比如他隻顧追趕傅蘭芽,卻將鄧文瑩撇在三樓不管。
又比如那晚情況那般兇險,他永安侯府的護衛卻從頭到尾一無損傷。
饒是如此,整樁事依然一環套一環,陷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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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安宜為求做得滴水不漏,既需借用東蛟幫的人力,又需掐準自己當晚離開客棧去找秦門的時機,可見他從來雲南後沒多久,就已經著手部署此事。
倘若傅蘭芽真是那等天真沒頭腦的小姑娘,於險境中被鄧安宜救出,說不定從此會將鄧安宜視作俠肝義膽之人,對他託付全盤的信任。
想到這裡,他心裡忽然澀了一下,隨即又冷哼一聲,負手往前走了兩步。
可惜鄧安宜千算萬算,沒能算到傅蘭芽年紀雖小,心思卻轉得極快,寧願從三樓遁門跳窗而出,也不肯承他所謂的“救命之恩”。
想到那晚在地窖中看到她時臉上那種義無反顧的表情,他心底仿佛被什麼觸動了一下,腳步不由得緩了下來。等回過神,又硬生生將心思轉到剛才鄧文瑩的那番話上。
不知鄧文瑩是不是被鄧家嬌養的緣故,這些年她年紀雖見長,心智卻半點不見成熟。
剛才她貿貿然來找他,縱然是一時衝動,又何嘗不是知道一點她二哥為何要盯上傅蘭芽的內情,否則所謂“妖女”一說,又從何而來?
妖女……他擰著眉頭,反復咀嚼這兩個字。
妖女之說,到底從何而來?
思忖片刻,生出幾分後悔,剛才不該因著一股無名火,連鄧文瑩的話都未聽全。
可真要他耐著性子跟鄧文瑩周旋,他自問怎麼也辦不到。
這一路上,東廠和江湖勢力已經足夠讓他頭痛,沒想到的是,如今連永安侯府都跳出來插一腳,也不知傅蘭芽到底背負著什麼樣的秘密,能引得這些人前赴後繼。
耳邊又傳來林嬤嬤的聲音,像是已在身後等了許久,“平大人?”
他身子微側,默了片刻,轉身往帳內走。
無論這些人所圖為何,既然他們都衝著傅蘭芽而來,想要深挖真相,隻能從傅家入手。
傅蘭芽心思機敏,很有幾分見微知巨的本事,對於王令收買周總管卻遲遲不動她的原因,說不定早已猜到一點內情。
她為了向自己打聽消息,作為交換,定向自己吐露一二。
而且這一路上雖然危機四伏,難得她還很懂得自保,既然他已答應她暫時不會棄她不管,有些東西讓她知道也無妨。
至少,以她的玲瓏心腸,不至於關鍵時刻拖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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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蘭芽半跪在原地,看著平煜進來,因他身形高挑,走到近前居高臨下看她時,莫名有種巍巍然的傾軋之勢。
她略微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與他拉開些距離。
林嬤嬤見氣氛不對,忙悄悄退到一旁。
平煜目光在傅蘭芽臉上停了片刻,盤腿坐下,臉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緒,道:“想說什麼?”
傅蘭芽暗暗觀察他的神情,隻覺他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客棧夜談時的模樣,冷靜,精明,高高在上。
而且看得出來,他態度雖然依舊不冷不熱,卻並未擺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姿態。
她深覺這是一個溝通的好機會,微微一笑,開口道:“這些日子平大人辛苦了。不過,以平大人的深謀遠慮,對這些時日咱們路上遇到的匪賊的來歷,想必早已有了頭緒……”
平煜靜靜看著她,眉梢都未動一下。
前兩日,她在自己面前連個笑模樣都沒有,今晚為了在自己面前套話,笑的次數竟比以往加起來都多。
傅蘭芽抿了抿唇,繼續道:“平大人想來跟我有同樣的疑惑,為何這些人在我被困在曲靖時不出手,非得在我被押解上路時再來擄人。如此作為,豈非舍易求難?我想來想去,隻猜到了一個可能,就是不知平大人所知道的內情跟我心中的猜想是否一致……”
她有意緩下語調,留意著平煜的反應。
可惜平煜雖然終於動了動身子,卻隻是雙臂環抱,意味深長地注目她,那目光太過古怪,像是明知她會說什麼,卻有意等著她往下說似的。
她自然不願意被人這樣打量,可她沒有如今任何立場去要求平煜如何應對她,隻能盡量想法子從他的反應中捕捉到一點真相。
於是隻當沒看出他眼中的譏諷之意,莞爾道:“我有個猜測,這些人之所以之前未曾出現過,是因為早前並不知道我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而等我上路後,那幕後之人故意四處散布消息,這才引得這些人紛紛出動來對付我。”
平煜墨玉般的眸子裡終於起了一絲微瀾,他早知道她可能猜到了一點內情,沒想到竟如此接近真相。可見傅冰雖然為人專橫倨傲,卻著實養了個好女兒。
她說的半點不差,先是傅家倒臺、周總管被收買,之後她身為罪臣之女被押解上路,在此期間,東廠一邊尾隨一邊散布消息,最後終於引得正邪兩派紛紛出馬。
幾樁事情看似復雜,但其實縱觀起來看,可以無比清晰地串聯成一條線。
他忽然起了跟她詳談的興趣,冷不丁開口道:“你當時為何要殺周總管?”
說話時,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不放過她任何一處表情變化。
她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矢口否認,可下一刻,卻又抬眸坦蕩地看進他眼裡,看得出並不打算再繼續抵賴。
他面色稍霽,她倒很識時務,知道想要從他口裡得到消息,先得將他想知道的告訴他。
“他斷絕外界消息,下毒致我夢魘,將我困於府中足足一月。”傅蘭芽淡淡道,“我不想讓一條毒蛇繼續蟄伏在我身旁,也不想留著他到京城跳出來汙蔑我父親,所以……”
平煜見她說話時面色不自覺變白了幾分,也不知是後怕還是仍懷著恨意,他看見眼裡,忽然覺得心裡極不舒服,原本繃著的臉也不由得松動了幾分。
可一想到王令收買周總管的目的還未明了,隻得硬著心腸道:“這人死之前,可曾透露他為何要這麼做?”
傅蘭芽回視他道:“平大人不是知道周總管是被何人所收買嗎?為何反過來問我?”
平煜見她臉上笑意斂去,語氣也不像之前那般嬌軟,像是因提到不痛快的事,失去了往下深談的興致,默了一瞬,決定後退一步,也免得她對他徹底起了防備,以後什麼也不肯跟他說,便不鹹不淡道:“枉你父親在朝中為官做宰這麼多年,心思估計都放到爭權奪利上了,連家中管事被人收買都不知道,既你問起,告訴你也無妨,收買周總管的人極有可能是王令。”
“王令?”傅蘭芽自動忽略了平煜對她父親的譏諷,隻錯愕地看著平煜,她雖然從未見過王令,但以往沒少從父兄口裡聽到此人的名字,因他在東宮時便跟隨新帝,頗得聖心,又向能在新帝面前進讒言,父親這兩年被他打壓得厲害,先是被擠出內閣,此後又連遭貶謫。
可是,父親已然鋃鐺入獄,她亦很快會淪為罪眷,王令為何還要處心積慮收買周總管?
她極力回想當夜的情形,記得當夜她得知周總管是內奸後,為防有變,當機立斷下了手,根本沒給周總管上路進京的機會,平煜又是如何猜出周總管是被王令所收買的?
抬眼見平煜仍盯著她,顯見得還有繼續談話的欲望,便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繼續追問平煜,“平大人,周總管死前並未來得及透露隻字片語,你是怎麼得知猜出收買他的人是王令的?”
平煜不語,他自覺今晚跟她說得已經夠多了,一點也不想再給她機會追問,可眼見她剪水般的雙瞳定定地看著自己,睫毛因不安而微微顫動,拒絕的話竟然卡在了喉嚨裡,啞了片刻,沒好氣道:“你沒有功夫在身,自然看不出端倪。可當夜院中情形一目了然,隻要稍細心些,不難看出不妥之處。”
傅蘭芽一怔,咬唇回憶當夜的情形,因她已在腦中回想過太多遍,當晚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幾乎都歷歷在目,想了一晌,忽然憶起那晚周總管中毒發瘋後,第一個揮刀衝到周總管身邊的人就是王世釗,如今想來,他當時殺氣騰騰,似乎比她還想立時置周總管於死地。
誠如平煜所言,她對武功一竅不通,不敢就此斷定王世釗跟周總管有關聯,猶豫了片刻道:“難道說王同知是王令的人?見他發瘋,怕他在你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所以想先下手為強?”她問得絲毫沒有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