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蘭芽冷冷看著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雖然已在受審,卻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爾等便不得折辱官員家眷,此其一。其二,剛才我府中總管突然暴斃時,院中有不少你屬下,既然在場諸人俱有嫌疑,你怎麼不先從自己屬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無寸鐵的女眷開刀?”
平煜聽她言辭犀利,譏諷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兒,跟你父親一樣伶牙俐齒。隻是我錦衣衛行事,由來隻需跟皇上一人報備,無需向旁人多費唇舌,用得著跟傅小姐解釋麼?”
林嬤嬤在一旁含淚懇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閣,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禮,倘若因此事想不開尋了短見,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裡交差。”
平煜眼睛隻盯著傅蘭芽,“看來你這位嬤嬤還不大清楚咱們錦衣衛歷來的規矩,活著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們手裡,想死更不容易。隻要我不答應,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聰明人,莫再多費唇舌,再一味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當著眾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嬤嬤嚇得噤聲,唯恐平煜會當著眾人的面羞辱傅蘭芽,滿臉惶然,噙著淚,不敢再多話。
傅蘭芽沉默地跟平煜對視,靜若寒潭的眸子裡漸漸燃起兩小簇熊熊火焰。
平煜冷冷看著她,毫不退讓。
長久的沉默之後,傅蘭芽終於明白自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立場,轉過身,往那間用來搜身的廂房走去。
王世釗眼睜睜看著平煜負著手跟在傅蘭芽身後進了房,心裡酸得直冒泡。
隻盼平煜那不喜親近女人的毛病不會不藥而愈,若是傅蘭芽這等難得一見的美人讓平煜給先得了手,他豈不白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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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蘭芽一邊走一邊極力思索,終於想起父親曾跟她提過的一件事。
兩年前,先皇去宣府視防夜宿軍營時,遭遇坦布派細作偷放的大火,被當時在宣府充軍的西平侯的小兒子救出。先皇死裡逃生之後,大贊那人有勇有謀,詢問那人生平時,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應答,皇上聽了,龍心大悅,不但恢復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將其幼子召回京城五軍營歷練。
假如她沒記錯,西平侯正是姓平。
記得父親當時提起西平侯這位幼子時,曾慨嘆:此子雖遭大變卻不墮其志,臥薪嘗膽數年,終得起復,可知其絕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諱錦衣衛的名聲,從不肯關注錦衣衛的官員升降,對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生平來歷毫無頭緒。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這位平大人,那可當真叫冤家路家。因為當年正是在身為首輔的父親的彈劾之下,西平侯這才丟官棄爵,被發配到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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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他提起父親時,言行間滿是不屑。
她苦笑,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全都讓她遇上了。
廂房內窗戶緊閉,幽幽點著一盞燈,她走到屋子中間站定,回過頭,靜靜望著在她身後數步之遙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還隻是開端,倘若父親真的翻不了案,往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著她。可惜她向來不肯服輸,更不肯毫沒出息的尋死覓活,隻要父兄還活著一日,總有翻案的可能。
若是死了,可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平煜抬頭看一眼屋內陳設,這才走到傅蘭芽身前,負著手,居高臨下看著她。見傅蘭芽始終戒備地看著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蘭芽的手腕,隻不過跟王世釗不同,動手時,還記得隔住傅蘭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膚相觸。
傅蘭芽往後一躲,沒能躲過,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慄起來。
。
第6章
她直到現在都不後悔親手誅殺周總管。
一來此去京城,路途遙遠,自己孤身一人,毫無依傍,周總管已然被人收買,再任由他在身旁蟄伏,無異於被毒蛇暗中窺伺,終是一患。
二來周總管身為父親親隨,對父親官場上的私隱知之甚詳,到了京城之後,若以家僕身份跳出來反咬父親一口,父親的案子恐怕再沒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確保自己不會留下破綻之後,毫不猶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個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預備開始搜身時,原有的底氣和冷靜終於有了崩潰之勢,驀然生出一種屈辱和悲涼的情緒,這兩種情緒交織著在胸膛裡翻滾奔湧,讓她喉頭發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蘭芽的手上,忽覺掌心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眉頭一皺,目光掃到她臉上,就見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極力壓抑胸膛的陣陣顫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頭,將她的手指放到鼻端聞嗅,果不其然,雖然已淡得幾乎捕捉不到,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跟周總管屍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他迅速抬頭看向傅蘭芽,心中詫異莫名,沒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為傅冰這位愛女除了一張漂亮臉蛋之外,跟旁的女子並無什麼不同,沒想到她如此有膽色,不但能不動聲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殺人,事後還如此鎮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須臾,他收回眼中的詫異之色,重新恢復了淡然。
為了再次確認,他又低頭聞了聞。也不知這毒藥是什麼來歷,不過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許,相信再晚片刻,便會徹底消散殆盡。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這一點,所以才毫無顧忌麼?
“說吧。”雖然並不能用這點虛無縹緲的味道當作罪證來指證她殺人,他仍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冷冷放開她的胳膊,淡淡道,“為何要殺害周總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個頭,傅蘭芽不得不仰頭跟他對視,她早在他聞嗅她指尖的時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時倒也不慌,隻不動聲色拉開二人距離,平靜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還挺硬。”平煜斂了笑意,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眸子極為清澈透亮,仿佛靜謐的幽湖,在燈下綻著滟滟光澤。
他淡淡移開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卻見她唇瓣竟是水紅色,如同春日櫻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隻盯著她烏鴉鴉的發頂,繼續質問她:“周總管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這個時候置他於死地?”
等了一會,沒等到她回答,鼻端卻猝然闖入一縷清雅至極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她身上傳來,更加不自在,冷哼一聲,退開一步,轉身往桌邊走去。
傅蘭芽隻覺籠罩在頭頂的傾軋之勢驟然得解,繃著的身子頓時松懈了下來。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裡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還另藏了一冊母親留下錦盒裡的舊書在小衣裡。那書極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既然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怎麼也不願意讓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將腰間的繡春刀順手解下,放於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傅蘭芽。
傅蘭芽坦蕩蕩地跟他對視,時間久了,直覺他目光如同明鏡,仿佛能將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雖然勉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層冷汗。
此人太過精明,遠比她想象的難對付,不但短短時間內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開口便能問到關鍵之處。越是這樣的聰明人,越不喜歡旁人質疑他的結論,既然對方並非無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辯解,無疑會徹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見傅蘭芽不說話,難得倒也不惱,他雖然有的是辦法逼她開口,但隻要細思一番前因後果,她的殺人動機其實並不難猜。但凡欲置人於死地者,無非有三:一為利,一為仇,一為情。
傅蘭芽家遭遽變,除非是得了失心瘋,才會在這個當口為所謂的利和情殺人,之所以對多年老僕痛下殺手,多半是察覺此人有背主負恩之舉。
想到此處,他心底掠過一絲疑惑。
若他沒看錯,剛才王世釗甫一看見周總管發瘋便臉色大變,在那之後,又二話不說便拔刀刺向周總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殺招。
就算周總管不毒發身亡,多半也會被王世釗一刀斃命。
王世釗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滅口的嫌疑。
雖說王世釗是個草包,他叔叔王令卻是極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剛才種種,不難猜出這周總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邊的一枚棋子。
可讓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鋃鐺入獄,周總管卻似乎仍在發揮作用,否則也不會被傅蘭芽發現破綻,繼而惹來殺身之禍。
莫非這位周總管除了被用來對付傅冰之外,還對傅蘭芽有所不利?
可笑王令精明一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顆棋子,竟會被一個小姑娘給不動聲色地除去。
他抬眼看向傅蘭芽,目光裡含著濃濃的探究,也不知傅蘭芽身上有什麼地方讓王令忌憚或有所圖謀,讓他即便遠在千裡之外,也要繼續操控人對付。
默了一晌,他決定暫且按下,既然此事已被他窺得些許端倪,不如靜觀其變,隻要傅蘭芽在身邊,不怕王令叔侄不露出破綻。
傅蘭芽在一旁冷眼觀察他的神情,對他突然不再繼續逼問自己好生疑惑,心知他不會輕易揭過此事,腦中那根弦一直繃得很緊,時刻處於戒備狀態。
誰知過了片刻,平煜竟然拿了繡春刀起身,看也不看她,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打開門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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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釗等了許久才見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後從廂房裡出來。見二人衣裳平整,臉色都並無異樣,雖仍疑心平煜已得了便宜,心裡那股酸意到底消停不少,沒再繼續翻騰。
平煜出來後,隻吩咐屬下繼續給傅家其他下人搜身,對方才搜檢傅蘭芽的結果一字不提。
一番搜檢後,自然是毫無發現,平煜點點頭,大言不慚道:“事發時在場諸人已然查遍,並無投毒的證據,想來確如方才王同知所說,周總管是心悸而亡,此事就此打住,李珉,陳爾升,你二人將此人屍首移交當地知縣收管,剩下人等繼續方才抄家之事。”
諸人領命,分頭行事。
傅蘭芽聽了,心知平煜突然改口,定然另有原因,可她早已身心疲憊,再也無暇推敲其中深意,隻無聲摟著林嬤嬤,不知何時,竟在嬤嬤懷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嬤嬤一顆心顫顫巍巍地懸在半空,見傅蘭芽臉色蒼白,想著小姐剛才被那位大人拘在房中許久,也不知受了什麼委屈,想要細問,又怕小姐聽了愈加煎熬,一時也不敢開口。
見傅蘭芽半睡半醒,隻得用披風將她裹緊,連連輕聲拍撫,直到小姐入睡後,才輕聲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