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起了清黑的眸,笑得雙肩微震。
他撐起身體,忽然發現她還攥著他衣襟,抬手一撈,順勢把她也帶了起來。
床榻一遊到此結束。
他整理衣裝,恢復了清風明月的形象。
顏喬喬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問道:“殿下,趙玉堇親吻許喬的時候,也像您這麼鎮定自持麼?”
公良瑾動作稍頓。
片刻,他雲淡風輕地回道:“不像。”
頓了頓,輕飄飄扔下一句話。
“他裝的。”
顏喬喬最終還是吃上了定州的海味。
她愉快地咬著脆嫩彈牙的生鮮,眉眼快要飛到腦門上。
越過鹿城,便進入漠北地界。
漠北接壤神嘯,氣候特徵鮮明,高處是雪山,低處是大片大片的矮森林和草場。獸類繁多,隨處可以看見天然的捕獵景象。
這些都是尋常獸類,不是妖獸。
大夏境內不容妖獸,見則殺。神嘯卻有崇拜、祭祀妖獸的文化,並且與妖獸雜交,一代代流淌著半獸人的血脈。
顏喬喬伏在車窗上,看著遠方奔跑的群獸,聞到隨風而來的陣陣腥膻,心情不禁十分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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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見過神嘯的半獸人,也無法想象那種場景。
車輪輾過原野。
顏喬喬看見兩個暗衛蹲在草叢邊,他們面前躺著個看不出死活的老人,身上血跡斑斑,像是被猛獸咬過。
片刻之後,暗衛前來回報,說老者已經咽氣,瀕死之際抓著暗衛的手,求好心人幫他找一找她的孫女小芸——她才十三歲,數日前被人擄走。
老人追出來尋找孫女,不幸命喪野獸之口。
顏喬喬聽得揪心不已。
很快,公良瑾收到了一封來自身後鹿城的信報,說的正是此事。
原來食肆伙計特意提醒他們注意安全,不僅是因為鹿城治安一向不太好,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一陣鹿城來了個惡霸,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子便徑直搶去,弄得城中草木皆兵。
如今這惡霸已離開鹿城,前往漠北州府天琅城。
看到惡霸的名字,顏喬喬視線不禁微微一凝。
韓榮。
韓家的二公子,韓崢的庶弟。
鎮西王韓致寵妾滅妻,將這個庶子寵成了一個欺男霸女、無法無天的色胚。
就在她怔怔放下信報之時,前方開道的暗衛又送來了新消息——路旁發現最近動過土的墳包,裡面是年輕女子的屍首,死前曾遭遇慘無人道的對待。
顏喬喬驚怒交加,握住車窗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節繃得發白。
從前隻知韓榮貪花好色,卻不知他竟如此歹毒。
公良瑾沉吟片刻,垂眸,寫下一紙密令,交予暗衛帶走。
“殿下,”顏喬喬等他處理完正事,輕聲對他說,“能不能將她們送回家去?她們的家人一定在等,就像那個老人一樣。”
“好。”他溫聲道,“你放心。”
“嗯。”
抵達天琅城的路上,共挖出了十三具屍身。
顏喬喬不忍去看,她默默抿緊唇,跟隨公良瑾走進滿城飄素的天琅城。
這是一座古樸粗獷的城池。
漠北慣用大紅大黃。
顏喬喬一路走入城中,發現所有顏色濃烈之處都已覆上了白色葛布。能看得出來,百姓是真心祭奠老夫人。
整座城池都彌漫著悲傷的氣氛。
顏喬喬不禁有一點點慚愧,畢竟讓老夫人假死這個計策就是她想出來的。
穿過直貫南北的天街大道,城主府近在眼前。
公良瑾遞上事先備好的夫子文書,隨笑容滿面的管家踏入花崗石砌成的堡壘式府邸——天琅城是抵御神嘯入侵的重要防線,全民皆兵,屋舍都是戰爭建制。
“王爺反復交待過,您是他千辛萬苦為世子聘來的先生,不可怠慢分毫。”管家微躬著身,引二人往內府走。
“有心了。”公良瑾神色淡淡。
顏喬喬用指尖輕輕攥著他的袖口。說不緊張是假的,沒見到漠北王林霄之前,誰也說不好這裡會是什麼狀況。
三人穿過一道道回廊。
途經假山時,忽見一個身穿深藍華服的高大男子追著兩名府中侍女,大喇喇蹿了出來。
眨眼便到了面前。
老管家眉眼帶愁:“韓二公子,您當心些,別摔著。”
此人將頭一抬,視線一轉,忽然便定在了顏喬喬臉上。
顏喬喬亦是一怔。
韓榮。
他目中的陰冷如韓崢一脈相承,唇角的笑容油滑至極,毫不遮掩。
“這個女的我要了,送我房裡去。”韓榮豎起拇指,朝身後指了指。
老管家著急道:“萬萬不可……”
韓榮將眼一斜:“沒跟你說話,滾開——江白忠,辦事!”
第95章 直面過往
顏喬喬身軀微微一震,牽在公良瑾衣袖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
察覺廣袖在動,公良瑾唇角微抿,側眸看她。
隻見她臉色霎時便白了許多,瞳仁收縮,眸光輕輕地顫。
他反手將她的小手握進掌心,安撫地握緊。
顏喬喬盯著韓榮身後的假山。
一道人影緩步踏了出來。
身著藏藍錦袍,腰系純黑絲帶,懸一柄烏黑的劍。
這一身裝扮,與一劍貫入她心口時,一般無二。
血、火、雪、痛……
那個不緊不慢、刻意拖著官腔的聲音猶在耳畔——“顏氏父子的骨頭倒是比你硬得多。”
韓崢麾下的劊子手,江白忠!
顏喬喬用盡全部力量,壓制住本能的顫抖。
她身上的溫度原本要比公良瑾高一些,此刻他握著她的手,卻清晰地感覺到她的體溫在飛速流逝,頃刻間,她的臉頰、唇瓣、手上都褪去了血色,像個雪人。
公良瑾上前一步,將顏喬喬擋在身後。
“敢對我妻無禮。”他斂著氣勢,聲線冷而沉。
韓榮眯起雙眼,挑高雙眉,正待口吐厥詞,忽見江白忠上前一步,半抬起手,稍加阻攔。
江白忠的視線徑直掠過老管家,落在公良瑾身上,一頓。
“二公子,王爺請你過去。”江白忠悠悠開口,說話時並不看韓榮。
誰都看得出來,大劍宗看不上這個紈绔。
老管家趕緊見縫插針對江白忠道:“大統領,這位趙先生是我們家王爺請來教世子的。”
江白忠緩緩頷首,餘光落在韓榮身上:“請吧,二公子,不要耽誤。”
“喔,”韓榮陰冷地笑了笑,“行吧,待我先與父王說一聲,再問漠北王討要這個小娘子。”
他把“父王”二字咬得奇重,然後哼一聲,拂袖而去。
江白忠微微向公良瑾點了下頭,轉身追上韓榮。
轉過兩道彎之後,江白忠沉聲對韓榮說道:“從鹿城一路鬧到這裡,還沒玩夠麼。此人氣勢不簡單,恐怕是漠北王座上賓,莫招惹。”
“嗤!”韓榮歪嘴道,“不就是個酸腐!你一個大劍宗,行事束手束腳,烏龜一般!罷罷罷,我知道你這尊大佛看不上我,我也不勞你大駕,我要的人呢,我會自己弄到手——我也好心再提醒你一遍,韓崢他廢啦,還敢勾結西梁,正被通緝呢!有眼力見的,都該知道誰是大西州未來的主子!”
江白忠抿唇不語。
看那二人離開,公良瑾抬手,環住顏喬喬的肩膀。
大手握住她的肩臂,骨節分明的手指留下清晰分明的觸印,安撫她的心緒。
她的呼吸略顯急促,抬眸看他,對上他了然的目光。
他用清冷幽黑的眼睛對她說,不要怕,他會助她復仇。
他將她往身上緊了緊,帶著她緩步向前走,一步,一步。
她跟著他一起呼吸,漸漸便徹底平復下來。
公良瑾與顏喬喬抵達林霄書房時,這位黑鐵壯漢正託腮坐在門檻上,幽幽望著東南方出神。
活像個思念娘親的小豆丁。
“漠北王!”顏喬喬上前打招呼。
林霄起身,觀察片刻,忽然驚喜拍手:“是你呀顏高才,居然是你過來了,辛苦你啦!那啥,阿母,阿母她在院長那兒,可還好?”
兩隻眼睛一閃一閃地發光。
“老夫人活蹦亂跳。”顏喬喬如實道。
九尺壯漢呼一口氣,露出憨笑:“那就好,那就好。哎?與高才同行的這一位是……”
顏喬喬偏頭看了看公良瑾。
殿下深居簡出,平素也無人會盯著他看。易了容,誰也認不出。
她狡黠地笑了笑:“趙夫子啊。”
“啊。”林霄面露失望,“還真是找了個夫子過來啊?我還合計著,宮中得派高手。”
顏喬喬偷偷笑,笑得公良瑾露出幾分無奈。
“漠北王,”他嘆,“事不宜遲,請將情況告知。”
“好。”林霄點頭,引著二人走進書房,闔好門窗。
落坐之後,他將手肘置於書桌上,高大壯碩的身軀微微壓低,眉眼沉凝,壓下嗓門道:“我也是萬萬沒想到,開口引我犯錯之人,竟是我結義兄弟,以及韓致老賊!”
顏喬喬恍然:“鎮西王來了漠北?難怪江白忠在這裡。”
林霄輕輕點了下頭:“來祭我阿母,假意與我酒後談心,說是他大西州與西梁的仇恨不共戴天,若我想要對西梁動手,他理解並支持。我那好兄弟,與他一唱一和,一副熱血上頭的樣子,慫恿我點上精銳騎兵,與韓致老狗合作,暗渡陳倉打西梁去!”
顏喬喬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公良瑾。
他接住她的視線,衝她輕輕頷首。
在幻陣中,公良瑾親歷了顏喬喬的前世過往,自然也親身見證了漠北王林霄與神嘯勾結,放神嘯大軍入境之事。
如今看來,此事當真是另有內情。
顏喬喬也壓低也嗓音,謹慎開口:“如果,我說如果,老夫人未能抵達京陵便出事的話,你會不會中計?”
“會!”林霄目光沉沉,“別說阿母出事,我就,明知阿母沒事,可坐在那白慘慘靈堂聽他們這麼慫恿,也差點兒給帶進了溝裡!”
顏喬喬心中默默再給林霄減去一分嫌疑。
說到這個,林霄忍不住起身,向著東南方向恭恭敬敬施了個大禮。
“不知該如何感謝少皇殿下的恩情才好!”林霄感慨地嘆息,“若不是殿下及時派人提醒的話,我壓根都不知道阿母遭了血邪。也是殿下運籌帷幄,誅滅血邪大宗師,才救回阿母性命。我也不知該如何回報,便令人選了一百名漠北好女,送入京陵,看看合不合殿下眼緣。不行的話,我再選,一千,一萬,總之,總要換到殿下滿意為止!”
顏喬喬:“???”
公良瑾:“……”
顏喬喬假笑:“我替殿下謝謝你的恩將仇報了。”
“不客氣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林霄憨笑撓頭。
顏喬喬心中默念兩遍“不和傻子計較”,微笑道:“所以鎮西王韓致留在這裡,名義上是吊唁,實則便是與你商議謀逆之事?”
林霄聽得額角直跳,道:“我就裝傻,拖著呢。韓致老賊很精,話都讓我那個結義兄弟秦天說,且大半都是借酒說醉話。秦天一個勁兒拍胸膛保證,我去滅西梁,他能給我守好神嘯防線,不放進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