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戰越勇,偶爾公良瑾還未發問,她便能先一步猜到他的問題,令他挑眉失笑。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許多,完美的面容在陽光下淺淺泛著光,像一尊無瑕的玉雕。
他笑,顏喬喬不禁也跟著笑。
一動一靜,氣氛好得容不下一根多餘的頭發絲。
很多餘的韓崢立在一旁,臉色黑如鍋底。
半晌。
公良瑾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後一問,你師從何人。”
顏喬喬抬眸望向他,隻見他那雙清冷幽黑的長眸中清晰地浮起一絲不解——兩個人如此契合,就像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一樣。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您啊!”
公良瑾:“……就方才?”
“就方才!”顏喬喬斬釘截鐵,順勢大拍馬屁,“您講的道法字字璣珠,一聽便令人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聽完您講道,還不能記住這些簡單的知識吧?”
韓崢:“……”
眾學子:“……”
“哦,不!”臺下忽有一人捂心痛呼,“怎麼會有這樣的天才,我張星平不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有朝一日刀在手,屠遍世間天賦狗!”
是秋試第二名的張師兄。
顏喬喬有些不好意思,衝著臺下抱手謙遜:“沒有沒有,哪裡哪裡,都是大公子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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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一看,隻見大公子微微眯著狹長的眸,若有所思的樣子。
片刻,他垂眸輕笑,道:“該我回答你的問題了。今日所授,你已一字不錯盡數掌握,我信。”
顏喬喬得意地彎起眉眼,倘若她有尾巴的話,公良瑾毫不懷疑她能當場開屏。
“嗯嗯!”她重重點頭,望向立在一旁黑臉的韓崢,“所以韓師兄日後請不要以己度人。你不愛學習,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隨便拉旁人下水,我,可有興趣了,學得極好,與你完全不一樣!”
韓崢硬生生氣樂了,胸膛一鼓一鼓,額角迸出道道青筋。
他咬著牙根,強笑道:“終日與你相伴,倒真沒看出你如此好學。”
顏喬喬能感覺到,他要表達的重點就是“終日”。她心中其實有些不解,今日韓崢種種舉動,就像是刻意要在少皇殿下面前彰顯他與她關系不同。可是,她和殿下完全沒有任何交集啊?
這算什麼?他把殿下當作假想敵?打空氣呢?
“唔。”她思緒轉動,臉上懶洋洋地笑,“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要有事沒事跑來赤雲臺,耽誤我讀書。”
韓崢:“你……”
“好了。”公良瑾微笑道,“諸位可還有問題?沒有便散了。”
顏喬喬踏著山道返回赤雲臺時,隻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韓崢追上來。
“師妹這是何意?”他的眸色分明已陰沉得滴水,唇角硬是要掛起僵硬的笑容。
顏喬喬眨了下眼睛:“勤奮好學,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該在少皇面前出風頭。”他眸光閃動,“諸侯該遠離皇室,自覺避嫌。”
顏喬喬一怔,笑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是韓師兄你自己先湊上講壇的麼?怎麼,你沒出成風頭,怪我了?”
韓崢:“……你!”
他捏了捏手指,忍氣吞聲道:“師妹,那件事我提了怕你不開心,我便一直不曾多提,但你自己心中該有數。你醉酒與我在一起了,難道還能有別的念頭不成?該好好收著心待嫁才是。”
來了。
顏喬喬心中一片冰冷,唇角卻緩緩勾起了笑容。
“不至於,韓師兄。”她道,“醉酒與人在一起便要嫁人?那我若時常醉酒,還能分成幾份嫁了不成?”
韓崢:“……?”
第82章 似曾相識
她若時常醉酒,還能分成幾份嫁了不成?
韓崢震驚又愕然,仿佛被雷電劈中天靈蓋。
聽聽,顏喬喬說的這叫人話嗎?
“你!”他陡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盯住她。
視線相對。
顏喬喬看見韓崢眸中的怒氣升騰而起,然後被他強行壓下。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探究地看著她。
顏喬喬唇角微勾,露出漠然挑釁的淺笑。山道人來人往,又覆蓋有昆山巨陣,他什麼也不敢做。
針鋒相對片刻,他緩了眸色,做小伏低道:“今日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你惱我了?惱我沒事,何苦說那樣的氣話來自汙?你若心情不好,打我罵我出氣都成,別傷著你自己。”
不等顏喬喬說話,他徑自繼續,“有什麼話回去我們慢慢說,此地人多耳雜,那件事若是叫人聽去,我一個男人無所謂,於你聲名卻大大不利。”
此人委實是能屈能伸,連消帶打,一棒子一棗子。
顏喬喬攥了攥袖中的手指。
韓崢此前做的一切,都扯著“為你好”這面大旗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待她情深意重、關懷倍至,是一位完美無缺的好郎君。
在她渾渾噩噩那段日子,險些也被他糊弄了去。
事實上,韓崢都做了什麼呢?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我對你最好,你怎麼能辜負我的心意。
——你一無所有,除了我。幸運的是,我是一個好男人,此生會好好待你,你敢不珍惜?
——別擔心,那件事你知我知,隻要我不說,旁人永遠不會知道。
她慢慢地眨著眼睛。
在韓崢漸漸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時,她忽地開口了:“所以韓師兄是想要將那件事情昭告天下麼?以此脅迫於我?”
她說得太過直白,韓崢不禁眼角微抽,噎了好一會兒,強笑出聲:“哈!顏師妹未免看輕我了——我是那種蛇蠍小人麼!”
“不是便好。”顏喬喬淺淺一笑,“真誠希望師兄別做那種傻事,否則我保證你追悔莫及。”
韓崢臉肌抽搐,假笑幾乎維系不住。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人打斷。
兩名執事從山道另一頭趕來,冷著臉走到韓崢面前:“荀夫子有請。”
荀夫子是德業監使,掌院律,被他請到隱月臺喝茶是一眾學子共同的噩夢。方才韓崢在講壇上刻意發難挑事,被荀夫子給盯上了。
顏喬喬飛速退開一步,以免被殃及池魚。
她幸災樂禍地目送韓崢被押往隱月臺,然後收回視線,順著山道慢慢踱回赤雲臺。
昆山有陣法加持,四季如春。
其實已是盛夏。
等到夏末,韓崢便要肄業,離開昆山。
顏喬喬望著耀眼的日光,心中有些恍惚,不知為什麼,她總有莊周夢蝶的感覺。
也不知此刻的自己與這段漫長日子裡渾渾噩噩的自己,究竟孰是夢、孰是醒?
她望向遠處,試圖穿透迷霧,看清自己未來的路。
眼下,已到了至為重要的分岔路口。
旁人都以為她與韓崢好得蜜裡調油,遠在青州的父兄也開始籌備二人婚事。
前幾日秦執事特意找上門來威脅她,說她即將被記三次大過開除,倘若想留點臉面,不如便跟著韓崢一起離院,反正她也無甚前途可言。
今日之前,她根本沒有絲毫心力去與小人掰扯。
如今卻大不一樣。
她微微眯起眼睛,邊走邊琢磨。
其中有兩次大過,是秦執事利用職務之便,在數年間偷偷增加了她的缺勤次數和上課睡覺次數,扣光了她的勤業分,從而記下的過。事隔經年,她已不可能找到證據證明某年某月某日她並未缺席、並未在課堂上睡覺。這兩個大過,無法翻案。
第三個即將被記下的大過,是因為她曾替孟安晴出頭,痛揍了林天罡一頓。原本隻是個糊塗案,但是顏喬喬與韓崢在一起之後,心悅韓崢多年的龍靈蘭投向了秦妙有,成為此事的有力人證。
記下三個大過,便要被院中除名。
秦妙有父女這是處心積慮要把她趕下昆山哪。
顏喬喬蹙起眉頭。
眼下的處境,有點糟糕。
她仿佛已看到了一張為她織就的巨網,那張牢不可破的網,將會緊緊粘住她的翅膀,讓她撲騰不出任何動靜。然後韓崢順著絲線爬過來,用口器刺入她柔軟的腹腔,將她一點一點吞食殆盡,隻剩個空空的軀殼。
顏喬喬被自己的腦補弄得遍體生寒。
幸好,她已及時醒悟,不算太遲。
心髒在胸腔中驚駭地跳動,她轉過山道,在轉角處被人堵住。
抬眸一看,卻是秦妙有與龍靈蘭。
顏喬喬微偏著腦袋,視線掃過這兩個人的臉。
龍靈蘭投靠秦妙有已有好些日子,可是不知為什麼,此刻看這二人站在一起,顏喬喬卻感覺十分違和——一種恍若隔世般的違和。
顏喬喬定定神,甩開不著邊際的念頭,抱起胳膊懶洋洋問:“有何貴幹?”
秦妙有不動聲色,用眼神示意龍靈蘭說話。
龍靈蘭吊起一雙細長媚眼,陰陽怪氣道:“有些人,可別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當心雞飛蛋打什麼也撈不著!怎麼,莫不是以為私底下悄悄背些書就能驚豔到大公子?可省省吧!大公子是什麼人物,這點伎倆還能看不穿了?勸你莫要自取其辱!”
秦妙有立在一旁,擺出事不關己的清高冷笑。
顏喬喬看著龍靈蘭,認真且不解地問道:“我若驚豔了大公子,氣得要死的該是覬覦他的人,與你何幹?你替人打什麼頭陣?”
“……?”
龍靈蘭吊起的雙眼緩緩收回,開始思考人生。
好像是這個道理沒錯哈。
沉默一瞬,秦妙有力挽狂瀾:“顏師妹不是我說你,韓師兄對你那麼好,你卻當眾落他臉面,我一個外人看著都替他感到寒心。”
經她提醒,龍靈蘭立刻找回了重點:“你這個朝三暮四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玉樹臨風、龍章鳳姿的韓師兄!你都已經有了這麼好的韓師兄,還到大公子面前出風頭,你這是得隴望蜀,是貪得無厭,是欲壑難填!”
顏喬喬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沒跟韓崢在一起的時候,時常和小姐妹們說,不學無術沒關系,隻要多背些成語,就會顯得文採斐然。
憶及往事,她忽地笑了下,笑得秦妙有與龍靈蘭毛骨悚然。
迎著龍靈蘭見鬼般的目光,顏喬喬慈眉善目道:“若能得大公子青睞,我還要你韓師兄作甚?龍啊,你不是應該期盼著大公子瞎了眼趕緊看上我麼?”
龍靈蘭怔怔露出微龅的白牙:“啊這……”
好像有點不對,又好像沒有不對。
顏喬喬語重心長:“我若心悅旁人,你不是應該大喜過望嗎?你跟著秦妙有湊什麼熱鬧?你可知道,她和她老爹秦執事,正在絞盡腦汁把我往你韓師兄身邊推?我且問你,我若被記過開除,離開昆山嫁入大西州,誰吃虧,誰劃算?你可長點心吧。”
龍靈蘭如遭雷擊。
顏喬喬總結陳詞:“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要想得長遠,不要隻顧眼前。”
龍靈蘭醍醐灌頂,一寸一寸挪動視線,盯向秦妙有:“把顏喬喬和韓師兄打包送走,吃虧的是我,便宜的是你啊!好你個秦妙有,你把我當槍使!想讓我替你們父女做偽證誣告顏喬喬嗎?做夢!想都別想!”
嘖,這腦袋瓜子還挺靈光。
顏喬喬老懷大慰,拍拍龍靈蘭的肩,揚長離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顏喬喬穿過褐色的鵝卵石山道,返回赤雲臺。
赤雲臺種滿赤霞株,紅豔豔的花枝,大片大片壓在頭頂,比晚霞燦爛。
她的花,曾比臺地任何一株都種得更好。
可惜它已被韓崢斬了花枝,掛上密匝匝的銅風鈴。
顏喬喬蹙緊眉頭,想著心事,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鎖,下意識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禁制晃了晃,發出紅光。
畫錯密鑰了。
顏喬喬沒過腦,重新畫了一遍。又錯。
她略微回了回神,認真地畫下小花,然後隨手添上兩片葉子。
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