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瞥著她,反問:“你說呢?”
顏喬喬陷入了沉思。
此刻,她的心中倒是絲毫沒有兒女情長。她想的是前世那些波瀾壯闊的、她不曾參與的過往。
她並不知道公良家族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
一代代帝君春風化雨、澤被萬民。
得知父兄去世之時,她難過得仿佛天都塌了半塊,而殿下,他也經歷了至親離世,卻還要拖著病軀,登上城樓,死守空城庇護萬民。
推己及人,更是痛徹心扉。
心痛之餘,胸中翻騰起更多的欽佩愛戴。
倘若前世不是被韓崢困在大西州,該有多好?她一定會來到京陵的,哪怕做一個最弱的兵,能夠與殿下一道防守這座城,同生共死,那也是榮幸之至。
心中沸騰著豪言壯語,她凝視他,鄭重其事地開口道:“殿下,我願為您……”
話至一半,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和殿下在聊什麼。
說的仿佛是……留個小少皇?
顏喬喬差點閃了舌頭,正要撇清,馬車忽然“吱”地一停。
目的地,到了。
“殿……”
公良瑾淡笑起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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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
“殿……”
他點了點她旁邊軟榻上的包袱:“換好衣裳下來。”
“殿……”
車簾一晃,他離開車廂,體貼地為她闔好了木門扇。
顏喬喬:“……”
不是,殿下他,他知道什麼了?
將手伸向包袱時,指尖微微有些顫。
一炷香之後,顏喬喬換上一身青色男裝,用他備下的竹木簪子挽了發,領口高束,擋住並不存在的“喉結”,然後慢吞吞走出馬車。
抬眸一看,見公良瑾摘掉了華貴大氅,裡面穿一襲淡灰的袍,清清皎皎,像個會讀書的世家公子。
四目相對,公良瑾長眉微蹙,道:“漂亮了些。”
顏喬喬偷偷吸氣:“……哦。”
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沒有得意到尾羽開屏——殿下竟直言誇她漂亮!
他從沉舟手中接過一支眉筆,走到近前。
廣袖一遮,長身微傾,竟是親自動手給她畫起了眉。
“!”
顏喬喬被困在車廂壁上。
心肝懸到了半空,她下意識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彈。
男人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神色專注至極,薄唇微抿,唇角略向下,呼吸清而淺,墨筆一下一下拂過她的眉梢,一下一下,隻重不輕。
如同她的心跳。
背著光,他的輪廓染上了淺淺的金邊。
時而他微微眯眸,湊近細看。低垂專注的眉眼,仿佛隨時可以傾身吻下。
顏喬喬感覺身後的車廂變得很滑很滑,身體不自覺地往下呲溜。
片刻,他直起身子,左右端詳一眼,滿意頷首。
“……”顏喬喬腦海裡飄過一萬句詩,遺憾的是,茫茫詩山詩海間,她竟拎不出一首囫囵的。
畫什麼眉?倚什麼窗?梳什麼妝?
雙腿有些發軟。
悄悄扶了下車廂,這才堪堪站穩身子。
“走吧。”他偏偏頭,示意她跟上。
“……哦。”
顏喬喬偷偷清了清嗓子,雙腳像踩著棉花一般,追到他的身旁。
“殿下,”她沒話找話,“我看話本子裡面,男裝逛煙花之地的女子,最終總要散下滿頭長發,然後載歌載舞驚豔全場。”
公良瑾:“……”
他認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我大約無需這般。”
不知是不是錯覺,顏喬喬竟然在他那雙黑澈至極的瞳眸中看出了三分心虛。
“?”
兩句話的功夫,二人已踏入了滿樓袖招的流金地段。
空氣中滿是脂粉濃香,燻得人神思翩然。
顏喬喬本以為殿下這樣的禍水容顏定要惹得姑娘們大打出手,不料在他路過花樓之際,倚著二樓香欄的姑娘們竟是齊齊失了聲,旋即,一個個用紅袖掩住了嬌豔的面龐。
公良瑾路過之處,兩畔花樓鴉雀無聲。
顏喬喬:“?”
她的腦海中不禁掠過一些很不對勁的念頭。
視線四下一瞟,盯住一位藏在門前廊柱下的粉衣姑娘。
顏喬喬蹭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對方肩頭,神秘兮兮地沉下嗓音問:“為何大家都要避著那位灰衣公子?”
粉衣姑娘從衣袖後面探出臉來。
視線落到顏喬喬臉上,先是微微驚豔,旋即眼角抽了抽,望著她的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顏喬喬十分上道,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塊碎銀,交到粉衣姑娘手中。
粉衣姑娘探身往街中望了一眼。
見公良瑾頓足望過來,她“嗖”一下縮回了朱紅描金廊柱後面,細聲細氣地回道:“旁人我不知,我隻知他是我夢中人的模樣,不願叫他看到我淪落風塵。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顏喬喬驚奇道:“你夢中人,竟生得如此容顏?”
粉衣姑娘羞澀地搖了搖頭:“既然見君,從此君便是夢裡人。”
顏喬喬:“……”
她震驚地走回公良瑾身旁,怔怔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愧是神仙下凡。
前行一段,顏喬喬忍不住道:“殿下,盛況空前,讓我不禁想起一句詩。”
“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
說話間,破釜等人陸續過來回報。
破釜道:“稟殿下,詢問過數家青樓的老鸨與妓子,都在罵緲煙閣,讓我等千萬莫去那一家。說是那兩個頭牌都假清高,動不動半天不讓人碰,偏就霸住客人不放。”
其餘諸人說的也差不多。
總之,那家名叫緲煙閣的花樓便是眾矢之的——旁人的頭牌就那幾個,不得空了客人便去別家,大伙勻一勻都能有口湯。而這緲煙閣明明隻有兩個頭牌,卻仿佛總也用不完。
顏喬喬怔忡道:“……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公良瑾揮了揮手,破釜沉舟率領一眾暗衛急掠直上,頃刻便將前方一幢獨立小花樓圍得水泄不通。
進入金碧輝煌的小樓中,顏喬喬把眼一抬,便見兩位堪稱絕色的美人正在庭中表演,一人撫琴,一人彈琵琶。
這便是那兩位頭牌了。
雖是白日,庭臺下面卻坐滿了客人,正在大把大把地往臺上拋灑細碎的金銀。
公良瑾抬了抬手。
隻見如狼似虎的暗衛們無視上前阻攔的老鸨護衛,徑直順著雕花木樓梯往二樓廂房裡闖。
一腳踢開一扇門,樓中亂成了團。
一個個衣衫整或不整的恩客被撵出廂房。
很快,更加驚恐的慘叫聲連迭而起:“驚鴻姑娘不是在我房中嗎!樓下怎會又有個驚鴻姑娘!”
“鬼啊——見鬼啦——”
一個還未提好褻褲的男子途經隔壁廂房時偏頭望了一眼,隻來得及喊出半句“飛雪?!那方才與我……”話至半截,便暈了過去,一頭栽倒在木廊過道上。
很快,樓中無關人等皆被清了出去。
隻賣藝不許碰的那些個“驚鴻飛雪”,隻要用力戳一戳,便會散成一堆靈氣波紋。
看著臺上兩位絕色佳人原地散去,顏喬喬的心情不禁十分復雜。
沒想到,能人異士竟然藏在煙花之地,用這般神奇獨特的道意斂財,真可謂生財有道。
很快,那兩個正在四處忙碌趕場的頭牌真身就被揪了出來。
侍衛們給她們罩上衣物,拎到公良瑾面前。
“大人,我們並未犯法啊……”
顏喬喬正色道:“這是經營欺詐。”
驚鴻飛雪:“……”
“說吧,誰為你等施展的這偽身之術?”顏喬喬揚了揚下颌,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能坐下來好好說話的事情,便不要動刑了吧?”
沉舟大步上前,一手一個摁住腕脈。
破釜橫起與顏喬喬同款的一字眉,怪眉怪眼走上前。
兩位絕色佳人對視一眼,很幹脆便招出了一個名字:“無間珠華。緲煙閣真正的主人是她。”
搜索後院的侍衛掠入前庭,拱手稟道:“後院有車馬出行的痕跡,正是昨日深夜!問過隔壁值夜人,說是往西城門方向去了!八匹神嘯混血獸馬,恐怕已向西行出千裡不止!”
“她救走了韓崢。”顏喬喬暗暗捏緊手指。
想來昨夜韓崢正是在處熱鬧繁華的煙花之地調了包。離霜帶著韓崢偽身直衝城樓,利用塔樓拖延住追兵,真正的韓崢已離城遠遁。
沉舟松開那兩個頭牌的手腕,不動聲色向公良瑾搖了下頭。
公良瑾略一沉吟:“事無巨細訊問清楚。我入宮一趟,然後調皇輦西行——顏喬喬隨我來。”
“是。”
顏喬喬心跳很快,腦中閃爍著諸多念頭。
珠華,無間珠華。
她……會是小姑姑嗎?
環視這處金玉堆砌銷金窟,心中不禁萬分感慨。
當真是,大隱隱於市。
想來韓崢前世便知曉了這處據點,得到記憶之後,第一時間聯絡上此人。
思忖間,見公良瑾清瘦颀長的背影到了門前,偏頭:“還不走。”
第60章 豔壓全場
顏喬喬追到公良瑾身旁。
雖是白日,緲煙閣仍然點著燦爛的燈火,琉璃明燈層層疊疊,光芒散在那些鑲金嵌玉的裝飾、樓臺上,映射出滿目輝煌。
與之相比,朱紅繡門外的天然光線倒顯出幾分蒼白昏暗。
公良瑾停在門檻前,廣袖向身後一探,牽住顏喬喬衣袖。
“跟好我。”他的聲線輕而淡。
顏喬喬恍惚向外望。
看慣了閣中交疊璀璨的光線,外面的青天白日凝滯而黯淡,周遭景象仿佛一幅失色的、油汙的畫卷。
在這幅畫卷中,樓上樓下的袖招姑娘也失去了靈動,一道道目光落在公良瑾牽著顏喬喬衣袖的那隻手上,木木怔怔。
看著這番景象,顏喬喬心頭忽然一跳,周身浮起了難言的陰寒。這一切……不對啊。
雖然說不出個道道,然而直覺已經開始瘋狂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