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離霜了?”她沉吟著,默默點頭問道。
他頷首:“一問三不知。”
顏喬喬扯起唇角笑了笑:“就算知道,她也不會說。這個人啊,又臭又硬,就是茅坑裡的石頭!”
他若無其事道:“你與她似乎有些淵源。”
顏喬喬垂下眼眸:“她是看我的獄卒,盯了我七年多,最後替我擋了劍,死在我前面。”
公良瑾沉吟片刻,道:“如此,往後便不用刑了。”
她抿著唇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低低憋出個氣音:“嗯。”
她的視線落向床榻旁邊的梨木置衣小屏風。
隻見他的鶴氅端端正正地折掛在上面,男子的外氅特別大,沉沉地,望著便叫人感覺心安。
她下意識地覺得,倘若殿下的衣裳每日都在掛在她的床頭,那一定……特別闢邪吧。
在她分神瞎琢磨時,公良瑾走到窗榻前,拎了拎她空空的青瓷茶壺。
再看旁邊燒水的小銀炭爐,發現爐中空空,不知多久沒有生過火。
公良瑾:“……平日都不喝茶麼?”
見他這般舉動,顏喬喬福至心靈,立刻便知道他有話要與自己談。
每次談正事時,他都習慣沏茶給她喝,還會叮囑一聲燙。
這般想著,她的心中忽然湧起了酸酸甜甜的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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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子裡本是有炭的,那次她想起韓崢便是用這隻爐子煎避子湯,便把裡面的炭全給扔了。
原本連爐子也要扔,可是想想它跟了她許多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有些不忍心——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樣東西用久了,她總錯覺它們也會痛,於是舊物件件都變得十分珍貴。
抬頭一看,見公良瑾還等著自己回話,趕緊開口道:“別扔,貴。”
公良瑾:“……”
顏喬喬捂住了腦門,耳朵紅成了窗外的赤霞。
半晌,公良瑾輕嘆一聲:“想必你也不敢住在此地,便先搬到清涼臺罷。”
顏喬喬呼吸凝滯,胸口一絲一絲發麻。
“會不會,於禮不合?”她小心地問。
公良瑾一本正經道:“比我來此過夜,更合規矩些。”
顏喬喬:“……,……。”
*
半個時辰之後,顏喬喬坐在曾經與殿下一起通宵的書房,喝上了熱騰騰的茶。
今日的茶是清淡話梅味,飲盡之後,杯底留有餘香。
“韓崢逃走之前,留下一句話——你可願聽?”他推過一盞新茶,靜靜地看著她。
顏喬喬指尖微顫,輕輕點頭:“嗯。”
她的手指觸到茶杯時,他並未將手收回,而是輕輕執杯,告訴她:“他說,你曾在他的茶臺上畫過帶葉木槿。”
顏喬喬身軀一震。
若不是公良瑾扶著杯,這杯熱茶便要灑在她的手上。
她的瞳仁微微收縮,想起了韓崢悄無聲息走到她的身後,陡然出手捏折她手腕的往事。
原來……她曾無意識在茶臺上畫木槿嗎?
那時候,她以為公良瑾已經死了許多年了。也許下意識地給木槿花添上葉子,是不希望看它孤零零隻有一朵花?
“難怪新門禁沒擋得住他。”顏喬喬輕聲笑了下,“他太了解我了。”
公良瑾沉默地將茶推到她的面前。
還未飲盡,他又推來了一杯新的。
顏喬喬想著心事,也沒留神。
等到她恍惚眨了眨眼時,發現面前已默默擺了五杯澄澈的清茶。
顏喬喬:“……殿下。”
“嗯?”他垂眸沏茶,姿態行雲流水,唇畔含著淺淡笑意,如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一般。
顏喬喬欲言又止。
視線相對。
公良瑾長睫微動,慢而沉地眨了下眼睛。
餘光顯然已瞥見她面前一排杯子。
額角青筋微動,他淡然笑了下,道:“怕你燙著,先給你沏好——慢慢喝。”
顏喬喬:“……嗯嗯。”
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沒有哪裡不對。
飲著熱茶,顏喬喬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公良瑾。
當然,她悄悄隱瞞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內容——韓崢說殿下是她心上人的那一部分。
她道:“韓崢費這麼大周折,隻是想要騙我親他嗎?我總覺得有陰謀?”
公良瑾三下五除二便破獲了威武山鎖情蠱一案,自然能猜到韓崢存了什麼心思。
他看著她,不答反問:“為何沒有中計?”
“碰他,我寧願去死。”顏喬喬語氣平淡,“倘若確定了,他當真藏身於我神魂之中……”
公良瑾長眉微蹙,眸色轉寒。
顏喬喬輕輕地笑了下,語氣柔和:“我便化身煉獄,教他生不如死。”
“顏喬喬。”公良瑾聲線冷而沉,語氣極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混話。”
她悚然一驚,回過神來。
“殿下……”
“區區一個韓崢,便值得你同歸於盡?”他寒聲問道,“這世上,就沒有你應當珍惜之人?”
她咬住了唇。
他冷笑道:“你置你父親於何地,置你兄長於何地,置我……”
她雙眸微張,怔怔啟唇看著他。
他淡定地續道:“……置我大夏江山百姓於何地。別忘了你自己的誓言,精忠報國,生死相隨。”
他的嗓音就像月下寒泉,清冽沉靜至極,落到心底。
顏喬喬一時竟忘記了如何呼吸。
“嗯!”她下意識點點頭,掩飾地拿起茶來喝,一舉,是個空杯,再換一杯,還是個空杯。
她的心緒從未像此刻這般錯亂過。
胸口和後背一絲一絲湧著麻意,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帶上了細細密密的閃電火花。
公良瑾遞過一杯新茶。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極好,耳尖微微泛一點紅色。
“那是鎖情蠱。”他告訴她,“你若心甘情願親吻他,他便能將蠱蟲渡入你的體內,從此與他共存共亡。”
顏喬喬後背生寒,口中輕嘶著涼氣。
他涼涼瞥著她:“如此,我倒是省事了,一劍斬了你即可。”
顏喬喬喝茶壓驚,彎起眉眼訕笑:“殿下您就別說笑了。”
他微微地笑,唇角勾得意味深長。
倒有幾分像是“你敢親吻他你便死定了”的意思。
顏喬喬忽然又想起一事。
“殿下,您既見了我阿爹,是否已經知道赤紅之母的秘密了?”
她的心髒緊張地跳動起來,怦怦擂擊胸腔。
公良瑾神色微頓。
觀他神色,顏喬喬不禁露出幾分恍惚模樣:“殿下,您也覺得應該瞞著我嗎?”
他眸光微抬,薄唇輕啟:“不是。”
沉默片刻,他如實告訴她:“此毒,令你母親難產而亡。”
顏喬喬心間一沉、一空。
飲下一杯茶,將杯子放回桌面時,險些失手翻倒。
她急急扶穩了它,唇角輕扯,道:“其實我早已經猜到了,殿下。父兄定要瞞我,除了這個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理由。阿娘這樣選擇,是因為她愛我,被人愛著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會太難過的。”
“想哭沒關系。”他溫聲道,“我可以借你帕子,或者衣襟。”
顏喬喬:“……”
殿下果然記仇,還記著城牆上那件深灰錦底烏雲暗紋袍呢。
她抿住唇,又問:“那下毒之人是誰,殿下應當也知道了?”
“不錯。”公良瑾頷首,“便是你父親的王妹,顏玉貞。她的長相肖似於你,赤紅之母亦是她親手配制的秘方。”
“小姑未死嗎?”
公良瑾沉聲道:“暫時未有定論。”
顏喬喬瞳仁收緊,心中仿若滾過驚雷。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卻當真沒想到,韓崢的“白月光”竟是她的至親。
“她為何要……”話未說完,顏喬喬便想起了自己與孟安晴曾經瞎猜過的那件事——小姑姑是不是對阿爹有不倫之情。
心中正是五味翻騰時,忽聞沉舟來報,宮中那位苦瓜臉侍衛大哥又來了。
“顏王女,君後宣你入宮觐見。”
顏喬喬低頭看了看面前一排空茶杯,額角不禁重重一跳。
果然不能心存僥幸,這不,君後就來請她喝茶了。
公良瑾送她出門,微笑著安撫道:“莫怕,母親臉皮薄,說不了什麼重話,你隻將一切推到我身上便是。”
顏喬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
再一次踏入皇城,看著層層疊疊的恢弘殿宇,聽著極遙遠處時而響起的紫鍾之聲,顏喬喬心下不禁感慨萬千。
這一世,一切都會不同。
穿過長長的青磚大道,繞過一重又一重高瓦紅牆,顏喬喬終於踏入君後的鳳儀殿。
踏入宮闱,她發現這間大殿一應陳設與她曾經居住過的停雲殿制式相同。
原來韓崢給了她君後的儀制。真是可笑至極。
顏喬喬心中輕哂,在內侍的引領下踏入殿門,穿過簾幔,見到了窗下煮茶的君後。
今日,君後穿得簡便,十分平易近人。
見她在烹茶,顏喬喬的緊張感又去了三分,肩膀不知不覺便放松下來。
行禮、落坐。
君後抬眸望她,微微地笑了笑,抬手揮退左右。
“顏王女,今日召你過來,想必你已知曉我要說些什麼?”她語氣柔和,眉眼之間懸著幾分為難。
顏喬喬恭敬道:“請君後明示。”
“昨夜之事,我已知道了。”君後蹙著眉,溫溫柔柔地道,“少皇瑾如此失禮,我竟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顏喬喬趕緊搖搖頭:“君後,殿下並未……”
君後抬了抬手,打斷了她。
這位位高權重的女子也是第一次面對兒子闖下的禍事,正如公良瑾所說,臉皮薄,耳微紅,急急開口,就怕停頓一會兒,便無顏再續下去。
“公良家不與諸侯聯姻,也不置側室、不收侍妾,”說到此處,君後難免有些於心不忍,卻還是繼續說道,“什麼結果都不會有,竹籃打水一場空。”
顏喬喬動了動唇。
君後心中更加不忍,卻還是硬著心腸道:“即便你們有了肌膚之親,也無法給你任何名分。明白我的意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