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青身旁便是那隻渾身黑霧的“鬼”。
它呲牙咧嘴,不住驅趕四周的手臂,不許它們觸碰顏青。
它發出悽厲的尖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然而它很快就自身難保。陷阱中的手臂抓住了它,拼命撕扯它,它身上的黑霧被扯成了一縷一縷。
“啊——啊——”它慘叫不止。
顏喬喬聽到那些消散的黑霧中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音。
——“還真把自己當顏府小姐了?她算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跟屁蟲,馬屁精!”
——“全家都被害死,還給人當狗呢,真叫人惡心!”
——“可憐的小孩,你的爹娘在九泉下面看著你,你怎麼可以開開心心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黑霧正中傳出尖銳刺耳的大叫,“我沒有!不是我!貪戀吃香喝辣的人不是我!我怎麼可能不恨姓顏的啊!所有人都笑我看不起我,他們兄妹也一樣!我幹嘛還要喜歡他們!我不喜歡!我恨死他們!”
黑霧潰散的間歇,顏喬喬看清了裹在霧中的臉——惡魂,便是哭包臉的孟安晴。
顏喬喬怔怔看向自己身邊的另一個孟安晴。這個姑娘,在她面前永遠笑眯眯的,受了委屈從來不說。
“你壞!”趴在坑邊的孟安晴憤怒地說,“如果沒有喬喬他們,我早就變成街上的小乞丐了!我絕對絕對不可以有你這樣的想法!你就是個壞蛋!你,你沒有良心,你還想吃我!我要打死你!”
她抓過身邊的鐵锹,打向坑下另一個孟安晴。
一邊打一邊說道:“喬喬他們都是好人,我不能有壞想法,一丁點都不能有!我的命,我這一輩子都是喬喬的,是世子的,是王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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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的鐵锹變得很長,砸在了另一魂的身上。
陷阱中的手還在撕扯那一魂,它很快就變得非常虛弱,被鐵锹打得頭破血流。
它慘叫著,一點一點萎靡下去。
眼看便要成功殺死這一魂,達成此行的目的……
顏喬喬忽然抬起手,壓住孟安晴的手腕。
“喬喬?”
“阿晴,”顏喬喬緊緊盯住她的眼睛,心口酸漲得厲害,“不是這樣的,阿晴。”
“她壞!”孟安晴眸中閃著淚,嗚咽出聲,“喬喬你不要相信她,我不會那樣想,一點也不會!我不是壞蛋,喬喬你別討厭我,你別不要我!嗚嗚……”
顏喬喬感覺心尖被針扎一樣痛。
她搖搖頭,斬釘截鐵道:“阿晴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是孟將軍戰死時偷偷怨恨過的阿晴,還是被人欺負時不高興的阿晴,或者是被人丟下時看著我們背影生氣的阿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說著,她的眼睛酸澀難當,淚水噼啪往下掉,“我永遠不會拋棄阿晴,永遠不會。因為我知道阿晴最喜歡我,就算有那些念頭又怎麼樣,我相信阿晴可以管得住它們,絕不會做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孟安晴怔怔張大了嘴巴:“……我,我不會傷害喬喬。”
“所以,”顏喬喬扁著唇角嗚咽道,“阿晴不需要把不好的念頭藏起來,有人欺負你,你要告訴我;想要花生酥梨拌豆花、想要玫瑰糖水、想要織牡丹紋的紅裙子,你也要告訴我;想念阿爹阿娘,生我爹爹氣時,更應該告訴我!我不會生阿晴的氣,我隻會心疼阿晴啊!”
孟安晴呆呆看著她,嘴唇顫抖著,一點點撇開。
“嗚哇——”坑洞上下,兩個孟安晴同時放聲大哭,“喬喬,喬喬——喬喬是我最好的朋友!喬喬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隻見那些黑霧一縷一縷散開,兩個孟安晴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夢境開始消散。
“喬喬!”孟安晴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頭上的木槿花,真好看啊!”
顏喬喬:“……?”
*
恍惚回過神,顏喬喬昏昏沉沉坐在藤木椅上,捂住額頭,晃了晃沉重的腦袋。
滿臉冰冰涼涼,哭得全無形象可言。
“呃……”她蒙住臉,視線透過指縫,望向暈乎乎從床榻上坐起來的孟安晴。
孟安晴的模樣是同款狼狽。
二人視線相對。
顏喬喬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她沒有聽大儒的話,殺掉孟安晴的另一魂,也不知結果是好是壞。
孟安晴眨了下眼睛,抿抿唇,神色復雜。
“喬喬……”
顏喬喬露出眼睛:“阿晴。”
“……對不起。謝謝你。”
顏喬喬沉默片刻:“不用說那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嗯嗯!”孟安晴彎起眼睛,眼睛裡有一閃一閃的星光。
不得不說,氣氛有那麼一點點尷尬。
顏喬喬正想找話題尬聊,忽然看見孟安晴倒吸了一口涼氣,雙眼迅速睜大。
“顏喬喬!”
一聲大喊,差點把顏喬喬震下了藤木椅。
“幹、幹嘛?”
“那個,那個!”孟安晴腮幫緊繃,眼神驚恐,“那個人,給我銀錢租密匣,讓我存著毒藥的那個人,她和你,和你,長得好像好像!”
從前做那些事情的是惡魂,孟安晴每日與顏喬喬相處,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竟藏了一個如此驚駭的大秘密。
顏喬喬恍神片刻,心神陡然劇震!
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韓崢那個酷似她的白月光。
第34章 君子瑾玉
顏喬喬心神震撼,千言萬語湧到唇邊,不知該從哪一句說起。
身旁傳來輕輕推動竹椅的聲音。
她側眸望去,看見公良瑾從椅中起身,袖攜清風,長眸微垂,溫聲招呼盤腿坐在一旁的夢道宗師,“秦老辛苦。且讓她們單獨說說體己話罷。”
他並未看她,隻微微頷首示意,然後便與夢道宗師一起離開了廂房。
房門輕聲合攏,絲毫沒有驚攪兩個女孩臉上的淚花。
孟安晴“啪嘰”一聲捂住了臉。
“快點擦擦眼淚!”孟安晴生無可戀,“喬喬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經沒有形象啦!”
顏喬喬下意識擺擺手:“也不差這一回……不是,別瞎說,什麼心上人。”
“嘿嘿,”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見了,那麼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歡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記著它,夢裡都惦記!”
顏喬喬覺得自己十分冤枉。
蒼天可證,方才她一心隻顧著解決孟安晴的事情,根本沒有想過殿下,更沒想過什麼木槿花。
鬼知道哪來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嚴肅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戀愛腦?此刻風雨飄搖,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還有闲心說些有的沒的?還不速速從實招來,那個女人,怎麼回事?”
孟安晴絲毫沒有被她嚇倒,皺了皺鼻子,招招手,示意顏喬喬爬上床榻,和她擠在一起。
兩個女孩肩並肩坐下。
偏頭對視,兩個人都想起了蹲在夢境中那隻紅木大衣箱裡面那一幕,不禁相視一笑。
“來到昆山院之後,課業太重,惡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認真地告訴顏喬喬,“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沒了,它就沒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須不停地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自己沒有忘記仇恨——這就是它一直在給顏文溪寫信的原因。”
單方面的重復、發泄、加固仇恨。
顏喬喬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個像你的女人是在驛信館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說,“當時嚇了好大一跳,以為被你捉到了!‘我’還琢磨呢,喬喬那麼笨那麼好騙,怎麼突然就開竅了。”
顏喬喬:“……?”
“孟安晴請你稍微注意措辭。”
孟安晴吐了吐舌頭:“是‘我’過分陰險狡詐,利用喬喬對我的信任欺騙喬喬!”
顏喬喬滿意點頭。
孟安晴繼續說道:“那個女人知道‘我’給顏文溪寫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對付你。她給了我那瓶藥,又給我一筆錢,讓我將藥存在密庫,說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顏喬喬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麼啊?”
孟安晴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為這個——那個女人說,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後,再給你下藥,保證就能讓你們姓顏的個個痛不欲生。”
顏喬喬暈了暈:“……什麼?!”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說。那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隻見過她一次,後來她再沒有出現過。因為你一直沒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記那瓶藥了。”
顏喬喬定定神:“她長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點頭,“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樣,但是細看的話,表情動作說話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哦對了,她有修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喬喬這樣的廢材鹹魚,如果對上她,肯定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顏喬喬:“……說話委婉有助於長壽。”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顏喬喬道:“這個顏青!”
“喬喬!你這樣說話的樣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
一牆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負手立在窗邊,夢道宗師猶豫地望著他的背影,把睡不飽的眼皮來來回回掀了好幾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時,公良瑾黑氅微動,回過身來。
明月懸在公良瑾身後,為他罩上銀色的朦朧光邊,也令他背著光的神色顯出幾分晦暗不明。
夢道宗師忽然感覺到壓力很大。
“秦老有話,但說無妨。”公良瑾淡淡開口。
“咕咚。”睡不飽的老人家下意識咽了咽唾沫。
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正正照著老人的臉,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每一絲神情都逃不過少皇瑾的眼睛。
閉了閉眸之後,他硬起頭皮,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夢之際,老朽好像隱約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靈氣可能似乎有些不對啊!”
泛黑的靈氣,那不是邪道修羅麼。老人家心頭直犯嘀咕。
公良瑾極輕地啊了聲。
“上回在月老祠,為邪道大宗師所傷,靈氣亦受了影響。”公良瑾平靜地解釋道,“此事大儒與老師都知曉,正尋求解決之道。”
“哦——”夢道宗師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老朽多慮了。”
公良瑾微笑頷首。
隻聽廂門“吱呀”一響,顏喬喬正好開門出來。
屋中燈光灑到了公良瑾的身上,夢道宗師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風霽月,清朗無瑕。
老人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暗道自己當真是沒睡醒,如何便開始疑神疑鬼了。眼前這位,可是大夏國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連忙斂衽,正色施禮:“殿下傷勢未愈,千萬保重身體,切莫再熬夜啦!”
顏喬喬剛踏出門便聽到了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將殿下拉到房間裡面治傷去。
忽然聽見夢道宗師又接了一句,“熬夜啊,傷身事小,禿頭事大!年少不知發珍貴,中年對鏡空流淚!”
顏喬喬:“……”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頭頂薄發,心中對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總是在她睡著之後起來亂動吧,這下可好,頭都禿啦!
*
顏喬喬懶得理顏青,便讓孟安晴去與他細說。
她自己則跟在公良瑾身後,前往城牆看京陵夜燈。
“殿下,”顏喬喬憂心地勸道,“您傷勢未愈,不然我們還是改日再觀燈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為您治療,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