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青吊兒郎當歪站在湖邊,對著水花形狀指指點點,時不時還拉孟安晴一起給蘇悠月鼓掌叫好。
“好好好!”“厲害!”“漂亮!”
顏喬喬:“……”
公良瑾:“……這個顏青。”
顏喬喬覺得顏青這輩子是不可能再娶蘇悠月了。
事實上,顏青從頭到尾都是這麼個憨貨。前世蘇悠月跳湖陷害孟安晴的時候,顏青根本就沒有讀懂裡面的彎彎繞繞。
蘇悠月哭哭啼啼說孟安晴不是故意推她,顏青便哦一聲,順手將事情翻篇,忙活別的去了——既然落水的人都說了孟安晴並非故意,那還有他什麼事兒?
事後孟安晴一直找他解釋,他隻覺得莫名其妙。
“其實直到我離開青州時,大哥待蘇悠月都無甚特別之處,不知為什麼,後來竟娶了她。”顏喬喬輕聲嘆息。
公良瑾淡笑道:“你不喜之事,不會再發生。”
顏喬喬愣怔片刻,彎起眼睛,用力點頭:“嗯!”
*
公良瑾命人向顏青遞了消息。
入夜時分,顏青帶著孟安晴住進了驛信館對面的客棧。
安置好孟安晴,叮囑她絕對不許出門之後,顏青悄悄給她的房間門留了條縫,“趁她不備”,用一根頭發絲繞在鎖扣與門框之間——假如她夜裡溜去對面驛信館的話,必定會被他發現。
如此“拙劣”的伎倆,自然瞞不過孟安晴體內另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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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安晴入睡之後,另一魂並未接管她的身軀行事,隻閉著眸,唇角微微勾起嘲諷的弧度。
於是她沒有留意到,一支墨綠的細香探入門縫,一點一點漫開淡淡的青煙。
*
隔壁廂房正中歪坐著一名老者,盤著膝,雙眼無神地向下耷拉、一副永遠睡不飽模樣。
此人正是司空大儒的老友,一位罕見的夢道宗師。
他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鎮魂香會使軀體徹底沉睡。假使你在夢境中被惡魂殺死,那麼你的軀體就會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啊嗷~”
他捂住嘴,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呵欠。
顏喬喬:“……”
她實在憋不住,忘了平日在夫子課上提奇怪問題然後被趕出黑木樓的前車之鑑,不怕死地舉手問道:“您不是睡夢修行麼,為何還總犯困?”
顏青:“……”
公良瑾:“……”
夢道宗師擺擺手,疲憊道:“對於你來說,睡覺是摸魚放松,對於我來說,睡覺卻是苦逼修煉,那能一樣麼。”
顏喬喬:“……”說得好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
“行了,早幹活,早收工。”夢道宗師打著呵欠起身。
顏喬喬點點頭,抿唇起身,走向門口。
手指剛觸碰到客棧的木門,顏青忽然在身後開口喚道:“顏喬喬!”
顏喬喬動作一頓,回眸,冷臉道:“不知道當講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
顏青搖頭哂笑:“你要做的事,誰都勸不住,我才懶得說。叫你,是因為有些話此刻不說,我怕就來不及了……”
顏喬喬眼眶微熱,抿緊唇,鎮定地嗯一聲,“你說。”
顏青弱弱問:“……事先問你一聲,棺材喜好什麼木料?”
顏喬喬:“……”
看在他眉毛根隱隱發紅的份上,顏喬喬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跟他一般見識。
出了廂房,卻見公良瑾也跟了上來。
“殿下,”她斂著情緒,垂眸問道,“您還有什麼交待?”
他微微地笑:“早去早回。回來帶你上城牆,看京陵百姓點夜燈。”
顏喬喬心頭一震,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殿下……”
她可不敢忘記自己曾經說過的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殿、殿下這般光風霽月大君子,應該不至於記仇記六年……吧?
“無事,我會看著。”他提步向前,示意她跟上。
顏喬喬摁下心頭萬般情緒,小跑上前,隨夢道宗師進入安置孟安晴的廂房。
*
【夢境可能有一點點驚悚……吧?】
房中青煙嫋嫋。
顏喬喬隻覺身軀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仿佛要陷到地板下面去。
就在她感覺身下的床榻即將被她壓斷之時,整個人忽地一輕,就像從巨大而黏稠的泥沼中“娩”出。
雙腳踩到了實地。
雖然四周光線昏暗,顏喬喬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孟安晴從前居住的院子。
“呼……”熟悉的場景讓她略微松下一口氣。
環視一圈,發現青州這王府極有派頭,屋與廊都建得異常高闊,沉沉的青桐木大門十分厚重,門後橫著比腰還粗的門栓……嗯?
顏喬喬後知後覺意識到,不是這間院子蓋得特別氣派,而是自己縮成了一個小豆丁。
她動了動小短腿,抬腿過腰,踏上屋前的大木階。
“阿晴——”顏喬喬把雙手合成個喇叭,奶聲奶氣地朝著屋裡喊。
喊了兩聲沒動靜,正要拎著小裙擺跑進屋,餘光忽然瞥見,屋內與回廊下似乎都站著一動不動的侍女身影,像木頭泥人般悄無聲息。
昏暗的光線下,瞧著還挺瘆人。
顏喬喬縮回小短腿,在心裡給自己打了打氣:這是夢,是夢,夢裡什麼都有,不稀罕。
“阿~晴~”
小奶音發起了顫。
“喬喬,喬喬……”不知哪裡傳來了細聲細氣的嗓音。
顏喬喬聽著像是從屋中傳出的,便壯了壯膽,揚起腿,跨過巨大的門檻,摸進主屋。
“阿晴你在哪裡~”
顏喬喬一邊壓著聲音喊,一邊小心地繞過幾個僵如泥塑的侍女。
她們沒一個正面對著她。要麼直通通面壁,要麼彎著腰將臉湊在桌上,要麼貼在簾幔或屏風前——顏喬喬委實沒有勇氣掀開簾幔瞧瞧對方的臉。
“喬喬……別出聲……快點,過來我這兒……”孟安晴的聲音又細又悶,像是從瓮子裡傳出來的。
顏喬喬循聲而去。
進入臥房,繞過屏風時,忽然直通通撞上一條大裙子。
顏喬喬:“!”
看衣飾是個侍女,顏喬喬個頭隻到她的腰。
眼前的裙子是正面……顏喬喬把腦袋仰到一半,果斷放棄。
她不動聲色退開一步,繞過這個正面朝人的木頭侍女。
遵從心的意願,不看。
窗外投來的光線被屏風分割,臥室中更是昏暗得一塌糊塗。
屏風至床榻間,便隻有一個木頭侍女,此刻亦是背對著顏喬喬。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孟安晴的聲音傳出的地方。
一隻放在床榻與牆壁之間的紅木衣箱。
箱蓋頂起一條小小的縫隙,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喬喬,喬喬,快過來!快快快!”
縫隙頂得更大,孟安晴探出半張臉,一隻手,朝顏喬喬拼命招。
顏喬喬謹慎地走近,隻見孟安晴豎起一隻短胳膊,將衣箱撐到半開,露出縮在裡面的小身體。
“你在做什麼?”
“快進來!來不及了!”孟安晴探手抓住顏喬喬,沒見她怎麼使勁,顏喬喬就一頭扎了進去。
衣箱裡亂七八糟地團著衣裳,有些被壓在身下,有些塞在四周的衣箱壁上。
孟安晴“嘭”一下關上箱蓋,顏喬喬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心髒跳得飛快。
她感覺到孟安晴窸窸窣窣探過手來,胡亂地抓起衣裳,把顏喬喬裹得好像一粒放置在衣櫃裡的樟腦丸。
“鬼來了!”孟安晴一邊抖一邊說,“千萬千萬不能發出聲音,不然會死掉的!”
顏喬喬正要細問,忽然聽到院外傳來極沉悶的轟撞聲。
“嘭——嘭——”
連她們身處的衣箱都在隱隱震動。
孟安晴探過一對小胳膊,抖手抖腳地抱住顏喬喬,擺出一副保護她的架勢。
‘阿晴……’顏喬喬感覺自己的心智也回到了從前,嘴一扁就有些想哭,她想,‘我也會保護你的,阿晴!’
“轟——”
一聲巨響傳來。
顏喬喬聽到木頭斷裂的匝匝聲,旋即,是兩扇青桐木大門被轟撞大開,門背砸到兩旁牆壁上的聲音。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渾身寒毛警惕地豎立。
屏息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卻再也不聞動靜。
顏喬喬:“?”
孟安晴依舊在發抖,小手卻堅定地把顏喬喬往身後扒拉——衣箱不大,再怎麼扒拉也就是錯開一隻胳膊的距離。
顏喬喬抬起手,摸著箱蓋,小心翼翼地推開些許。
她聽到孟安晴吸了一大口涼氣,身體微微後仰,仿佛要嚇厥過去。
她拍拍她,示意自己有分寸。
藏衣箱的遊戲還是她教孟安晴的呢,保準不會發出聲音。
微弱的光線從箱縫中透進來,外頭沒有任何響動,整個庭院安安靜靜。
顏喬喬狹眯起雙眼,貼住箱縫往外望。
屏風、桌子、透過窗棂的花狀光斑……還有身穿綠色大裙子的侍女。
歲月靜好。
顏喬喬移動著視線,一點點環視方才沒來得及仔細看的臥房。
呼吸忽然凝滯。
她發現,侍女腰間多了一條黑色的“腰帶”,像是一條細細的……胳膊?
顏喬喬連一瞬間遲疑也無,當即迅捷無聲地合攏箱蓋,沒有弄出絲毫響動。
縮回衣堆中,她緊繃著頭皮,後脊一陣一陣發涼。黑暗中,兩個小豆丁捏住對方的手,試圖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勇敢。
不能出聲……不能出聲……
夢中的時間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不知過了多久,箱縫處隱隱泛起了微紅的透明光亮。
“呼——”孟安晴舒了一大口氣,撲騰著短手短腳,推開箱蓋,探出上半身,像隻兔子般趴在箱框上。
顏喬喬把亂七八糟的衣裳從身上扒拉開,學著她的樣子趴在箱邊。
兩個小豆丁視線相對,眨了眨眼睛。
“那是個鬼。”孟安晴一本正經地交待,“喬喬你夜裡不要再過來,太危險啦!我們白天一起玩,白天它打不開門。”
她挪著小短腿爬出衣箱,探身把顏喬喬拉出來。
路過屏風時,顏喬喬用餘光瞥了一下木頭般的綠衣侍女,問道:“阿晴,她是被鬼殺掉了嗎?”
“不是啊。”孟安晴細聲回答。
“那為什麼她們一動也不動?”
孟安晴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啊。平日喬喬不在時,我叫她,她便是這樣一動也不動。但是喬喬過來,她就會笑眯眯地走來走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顏喬喬心中輕輕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