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晴說了那麼多,唯有這兩樣算得上顏喬喬僭越的“物證”。既然連孟安晴都能發現,那麼此事自然早已被人稟到殿下案頭。將事情說開,隻要公良瑾自己不介意,那便萬事大吉,將來也不怕有心之人拿這個挑事。
公良瑾淡笑著補了一句:“否則日後有得你惶恐。”
顏青:“……???”
離開清涼臺時,顏氏兄妹的腳步都有些虛浮。
*
到了山道上,顏喬喬忍不住嘆息道:“神諭那麼大一件事,您老竟然有本事憋了一路,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
顏青噗嗤一笑:“那又不是什麼大事。南越人就能躲在深山老林裡搞偷襲,真敢到平原上?他若真敢來,我領一支騎兵,頃刻便將他殺成瀕危一族。稟了這事,就是將功抵過,免得被奸人參我一本,說我掏了巫王老巢,觸犯國法。”
“那可不是什麼小事。”顏喬喬正色道,“若是漠北將神嘯放進來的話,南越會拖住青州鐵騎,無法及時馳援中原。”
顏青盯了她一會兒:“昆山院還教佔卜呢?”
“對啊。”顏喬喬虛偽假笑,“我卜出那個跳水害我的蘇悠月來日要賴上你,做我大嫂,你信是不信——記住你此刻的表情,他日不要打自己嘴巴。你若與她攪合在一處,那我便贈你幾籮筐笑話當賀禮!”
“不過,”顏青眯眼道,“查顏文溪的時候,還當真查到他與漠北、大西州境內都有往來,隻是暫不知對方身份。這些,便無需讓孟安晴知道——無論她無辜與否。”
“我明白的。”顏喬喬正色點頭。
二人在山道繞了好大一圈,又說了許多瑣碎日常的話,給孟安晴留足了讀信的時間,然後姍姍回到赤雲臺。
來到庭院門口,顏喬喬的心跳不禁變快了許多。
顏青在身後嘻笑道:“早死早投胎,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別學王八。”
她隻當沒聽見,開啟院門,踏進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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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主屋一看,發現孟安晴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還打著細細的呼嚕。
顏喬喬眼角微抽,帶著些遲疑道:“……心這麼大,不像是有鬼的樣子?”
顏青迷茫眨眼:“是……吧?”
推醒孟安晴,隻見她眼神迷茫,撓撓頭,嗓音微啞道:“我這是……睡著啦?”
顏喬喬:“……”
打發孟安晴離開之後,顏喬喬仔細鎖好了門,將不大的庭院來回檢查過兩遍,然後給顏青打個手勢,二人齊齊來到赤霞株下。
顏青衣擺微撩,一掠而上。
眨眼間,便從花團之中捻回了一隻暗金燦燦的蟬蟲。
顏喬喬心跳加快,與顏青一道疾步回到屋中,趴在桌上,看他從袖袋中取出仔細包好的蠱飼,一點點喂入那金蟬腹中。
片刻之後,一對暗金色的薄翼嚶嚶振出殘影。
“沒有聲音?”
“噓!”
又過了一會兒,隻聽殘影之間飄出了微弱而清晰的聲音。
顏喬喬屏住呼吸,傾身將耳朵貼得更近。
果然是孟安晴讀信的聲音。
沒念上幾句,孟安晴便“啪”一下將信箋拍在了桌上,深深長長地喘氣,旋即,細聲細氣地罵了一句髒話。
顏喬喬與顏青對視一眼,繼續聆聽。
孟安晴是個老實人,罵完寫信者,緩了口氣,再抓起信紙繼續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經地辯駁信中的內容。一條一條辯,一句一句辯,扣著字眼玩找茬。
辯著辯著,又把自己給辯急了,氣得邊哭邊罵,打著桌子踢著椅子哭。
顏青眼角微抽:“……真是個性情中人。”
顏喬喬欣慰地彎起眼睛。
雖說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驚悚的事情,但她還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無辜。
孟安晴的聲音繼續從蟬翼間傳出。
哭一會兒罵一會兒委屈一會兒,信中說了顏青不好,她總是特別生氣,逐一舉著例子反駁過去,將顏青好一通瞎誇。
顏喬喬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顏青。
隻見他眉眼彎彎,搖頭晃腦,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
顏喬喬悄聲道:“……阿晴誇你玉樹臨風、英武不凡啊。”
顏青斜眼瞥來:“那可不!你出去隨便問問,誰不誇本世子!”
顏喬喬:“……嗯,您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好木材!”
孟安晴撲騰了半天,累了,漸漸便沒了聲音。
兄妹眨巴著眼睛,等來等去,等出了細細的呼嚕聲。
顏喬喬:“……”
顏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舊睡得歲月靜好。
“阿晴的嫌疑……?”顏喬喬問。
顏青摸著下巴:“能減到五成。這樣,時候不早,我也該下山去了,我將她一並帶走,到驛信館那邊讓她與伙計當面對質。大約明日午時回來,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顏喬喬也想去,但考慮到這是難得的獨處機會,便點了點頭,“你們千萬小心些!”
顏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帶不上昆山,下山去那才叫銅牆鐵壁。”
“嗯!”
目送顏青離開,顏喬喬回到屋中,趴在桌上,聽著孟安晴斷斷續續打呼嚕。
漸漸便把自己也聽困了。
時間點滴流逝……
就在顏喬喬開始有些犯迷糊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了極為輕盈的腳步聲。
她心神微凜,一點點睜大眼睛。
旋即,她聽到蟬翼中傳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女子的笑。
惡意滿溢,令人心底發寒。
顏喬喬死死屏住呼吸,豎起雙耳,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片刻之後,蟬翼中又傳出了細細的呼嚕聲……直到她與顏青開門的動靜傳出。
顏喬喬心髒亂跳,急急起身,踉跄著奔出庭院。
顏青與孟安晴早已離開多時。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轉身,果斷奔至清涼臺。
“殿下,我要借人!”
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際,蓮燈未起,山石、樹木、建築皆像模糊的陰影。
顏喬喬一路直奔而來,氣息尚未喘勻,拍著清涼臺大門,邊咳邊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一刻,渾然顧不上白日裡讓她丟光了臉的玉堇膏、木槿花,隻心急如焚,擔憂著大哥的狀況。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開了門。
隻見那道清瘦颀長的身影大步踏過中庭,直直朝她走來。
“殿下、殿下!”
顏喬喬情急之下,將顏青白日反復叮囑的規矩禮儀全然拋到了腦後,奔上前,顫著雙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淚花,嗆咳得厲害,來不及勻過氣便急切道明來意:“我要車,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輕輕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後極自然地揚起寬袖,半攬住她的背,一面輕拍止咳,一面帶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備車。”
他一瞬遲疑也沒有,當即發號施令。
語氣沉穩鎮定,身旁的人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卻又絲毫不會忙亂。
踏過雨花石山道,馬車已等在盡頭。
顏喬喬搭著公良瑾的手登上車廂,甫一坐定,馬車便順著後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說,下山需要時間。”他並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對面落座,“是顏世子的事?”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點頭,然後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極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氣質卻溫潤而穩重,沉沉的,令人無比心安。
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緒不自覺地平穩下來。
“是這樣的,殿下。”她邊說,邊整理著思緒,“林天罡圖謀不軌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謀助他往我杯中下藥麼?”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實了一名叛徒,名叫顏文溪。搜查顏文溪住處時,找到了筆跡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與林天罡合謀害我之事。顏文溪招認,給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帶著孟安晴的畫像問過驛信館,館中伙計認得孟安晴,說她總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證物證俱全,顏青卻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為她的應對毫無破綻?”
顏喬喬點頭:“孟安晴平日的表現無懈可擊,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慘,於是我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然給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讓她與驛信館伙計對質。”
“你如何又識破了她?”他問。
顏喬喬定定神,將金蟬蠱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說到那個輕笑的女聲時,她不自覺地縮起了肩膀,簌簌發顫。
那麼濃鬱的惡意,僅聞其聲,便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慄。
想到顏青此刻不知面臨何等兇險,她眸光黯淡,聲氣低弱下去:“大哥隻聽了前半段,若是對孟安晴放松警惕……”
“不必太過憂慮。”公良瑾道,“顏青護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會輕信。”
顏喬喬:“……?”
白日殿下一口一個“顏世子”,君臣之間禮貌客套,就像兩個無情的身份殼子。而此刻說起顏青,殿下卻像是在提一個熟識的舊友。
顏喬喬其實覺得顏青那不叫護短,他就是自尊心過剩,特別死要面子,他身邊的人若是受了欺負,他就覺得是在打他的臉。
她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岔了。因為蘇悠月是個壞人,我便下意識地認為,被她屢屢陷害的孟安晴是個好人——誰說壞人就不能陷害壞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問:“顏文溪不曾給孟安晴寄信麼?”
顏喬喬搖搖頭。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孟安晴不許顏文溪給她回信,而是數年如一日地單方面宣泄怨毒。
顏喬喬心緒復雜難言,她抿住唇,垂下腦袋:“殿下,我判斷這件事情時,又受了前世經歷的影響……”
他略微傾身,探過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責。”他告訴她,“僅憑‘他人來信’,並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關好友清白,謹慎並不是錯。”
他認真說著話,一時忘了收回那隻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著她的肩,因為手大,將她的手臂也虛握在掌中。
話音落,他立直身軀,收回了手。
顏喬喬後知後覺發現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涼意。
伴著涼意,不知何處湧起些細細碎碎、絲絲麻麻的感觸,就像柳梢拂過水面,細看之時,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隻餘幾絲微不可見的、暖暖的漣漪。
“嗯。”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細弱了幾分。
*
過城門,車馬一路疾行,鐵蹄噠噠如驟雨,穿過石青色的京陵長街與巷道,“籲”一聲,停在了懸著“信”字方燈籠的驛信館門口。
顏喬喬跳下馬車,抬眼一看,隻見驛信館大門緊閉,門口立著兩個懷抱刀劍的人,正攔著路,與破釜沉舟對峙。
她一眼便認出這二人是大哥的貼身護衛,熟得很,一個叫書,一個叫畫。
“……書,……畫!”顏喬喬疾步上前,“連我都不認得麼,還不速速讓路!”
二人抬頭,看清顏喬喬的模樣,頓時目露欣喜。
“蘭書見過大小姐!”
“菊畫見過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顏喬喬身旁,問這二人:“顏世子何時進去的?”
“有半個多時辰了。”雖然不認得公良瑾,二人卻下意識地繃緊身體,正色回話。
顏喬喬與公良瑾對視一眼,急急踏上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