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行得極為順暢。
院長修為已是大宗師圓滿,半步入聖之境,說一句要見司空白,金殿自是層層放行。
下了馬車,君後身邊的黃裳姑姑已守在道旁,躬身施禮。
“君後與大儒在竹沁苑賞春荷,您老這邊請——”
顏喬喬生無可戀地跟在院長身後,默默咽下一波接一波泛入口中的紅墨息。
轉過幾處雕梁畫棟,穿越一座圓拱石門,便看到玉白的瑤池中綴著翡翠般的荷。
湖心一座二層樓亭,望著便覺心曠神怡。
黃裳姑姑恭謹地微笑著,引師生二人穿過長長的白玉橋,登上樓亭去。
亭中端坐著四個人,最醒目的當屬司空白——逢考那些日子,顏喬喬就連睡夢中都是書本上他的畫像,以及密密匝匝的“白曰白又曰”。
今日見到真人,隻能感慨老爺子還挺上像。
坐在司空白身邊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端莊的宮裝婦人,鳳冠束著發,自是君後了。
君後下首坐著公良瑾。
一位身姿纖細的女子背著身,端坐在公良瑾對面。
黃裳姑姑將人引入亭中,然後躬身退下。
亭間四人一齊起身見禮。
禮畢,視線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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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公良瑾的身上。今日,他穿上了觐見服飾,厚重的玄羽氅雍容華貴,襯上他奪目的容顏、明月般的氣質,更是神仙中的神仙。
視線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便感覺到左右皆投來探究的目光。
顏喬喬趕緊撕開視線,先望向上首的君後。
君後微微一笑,對院長說道:“數年未見,您老仍是精神矍鑠,身子骨比年輕人還要硬朗!”
院長連連擺手:“別拿少皇瑾這種身子骨跟我比,老夫勝之不武。”
公良瑾:“……”
君後知道這位不著調,笑著轉向顏喬喬:“南山王女這些年越發出落得閉月羞花,令我這亭臺增輝不少。”
顏喬喬齒間盡是墨息,不敢開口,便一味抿著唇笑。
“那可不,”院長得意洋洋,“跟司空小兒的徒弟一比,嘿,老夫還是勝之不武。”
司空白:“……我徒弟學業優秀!”
院長拂須:“我學生不用考試都能拿優!”
司空白:“我徒弟著作等身!”
院長冷笑:“我學生日書十萬!”
顏喬喬:“……???”
原來德高望重的大儒們吵架的時候,也和未入門的童生沒什麼區別。
君後嘆息著起身,讓兩位老人家搬著杌子坐到一塊慢慢爭。
眼看著二位的“論辯”越來越像嚼蠟,顏喬喬不禁扶著額,望向另一位天涯淪落人——司空白的空谷幽蘭徒弟。
方才沒來得及看臉,隻知道是位身穿青荷紗衣的纖細女子。
抬眸看清她的面容,顏喬喬表情忽然凝固。
這是一張熟悉的、清雅到極致的面龐。
蘇悠月。
顏喬喬瞳仁微顫,呆滯在原地。
這……
這是她的親大嫂。
這位蘭花般的女子,前世生生把小姑子顏喬喬和準大嫂孟安晴襯成了惡毒霸王花。
孟安晴最終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便是因為她對蘇悠月下手的事情被揭發。
孟安晴一直喊冤,又說蘇悠月並未受到任何傷害,然而證據確鑿,父兄無比震怒,下令將孟安晴逐出青州,半道上,孟安晴失蹤了。
顏喬喬擔心發小,想要找她,卻被韓崢強行帶回大西州——這該是明年秋天發生的事情。
後來,顏青娶了蘇悠月。
想著往事,顏喬喬感到一陣神智恍惚。
空谷幽蘭竟是她未來大嫂?
“坐啊。”君後失笑。
顏喬喬回了回神,走到蘇悠月身旁坐下。
隻見長桌對面的殿下挪了挪金尊玉貴之軀,正正與她對坐。
“師妹一路辛苦。”他淡笑著說。
因為她是隨院長過來的,所以他以同門相稱。
身穿玄羽氅的殿下讓她感到一絲絲陌生,心髒不自覺地跳快了幾分。
她唇齒鼻音間全是墨味,不好開口,便抿著唇衝他笑。
君後溫柔笑道:“這孩子真是斯文淑雅。”
顏喬喬:“……”
公良瑾垂眸淺笑:“母親所言極是。”
顏喬喬忍不住悄悄地、小小地瞪了他一下。她什麼德性他還能不知道麼?
他微彎著黑眸,笑得極和煦。
蘇悠月清聲道:“原來昨日跳花燈舞的便是顏小姐,一舞驚鴻,當真是芳華絕代。”
顏喬喬不好開口,便向著她拱手搖頭,用目光謙虛,哪裡哪裡,沒有沒有,過獎過獎。
蘇悠月又道:“顏小姐今日心情不錯,想來韓世子那邊已有好消息了?”
顏喬喬目光微頓,緩緩望向她的眼睛。
隻見蘇悠月神色坦然,眸中是真切的關注與欣喜。
顏喬喬:“……”
就是這種感覺沒錯了,與蘇悠月相處雖然不多,但每次在她面前,總顯得自己是個壞人。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想要說話,濃鬱的赤墨味道卻先一步泛入口鼻,險些嗆得打了個紅豔豔的霧嗝。
……她買的金墨可真是質地上乘!
想想君後與殿下直面這一口紅牙的表情,顏喬喬默默咽下了一口氣。
她顯出些悽惶神色,輕輕搖了下頭。
“所以韓世子仍然生死未卜麼?”蘇悠月面露憂心。
關心重傷患無可厚非,任誰也說不出她有什麼錯。
然而這麼一來,方才顏喬喬燦爛的笑臉便顯得不合時宜。
公良瑾放下手中的茶盞,道:“師妹與韓世子不熟,自然不會成日惦念。”
面容溫和,語氣輕淺,卻讓蘇悠月臉色霎時微微發白。
君後眸光微頓,不動聲色地看了兒子一眼,然後轉走視線,微笑著繼續看那二老“論法”。
*
顏喬喬不敢張嘴吃東西飲酒,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到亭欄那邊去觀荷。
這座立在玉瑤池上方的亭臺,也像是仙境一般。
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能夠聽到殿下與大儒的對答。他音量不高,字字沉穩精準,說著高深的學問,卻絲毫也不覺拗口。
顏喬喬正豎著耳尖聽得起勁,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蘇悠月來到了她的身旁。
顏喬喬禮貌地笑了笑。
蘇悠月也笑了笑,回眸向案桌那邊掃過一眼之後,她忽然驚叫一聲,越過亭欄,直直落向下方玉瑤池。
紗衣飄飛。
“噗通!”
顏喬喬:“……”
不遠處,數道目光齊齊聚了過來,眼睜睜看著那一襲青裳緊挨著顏喬喬身邊落下了白玉池。
宮廷高手如雲,不過片刻功夫,湿漉漉的蘇悠月就被救上亭臺。
顏喬喬仍然神思恍惚,如在夢中。
她依稀想起,孟安晴仿佛也害蘇悠月落過水……身為絹花姐妹,顏喬喬深知孟安晴是個什麼德性,還曾這樣安慰過她——“我明白你的感受,換我,我也推。”
此刻,她怔怔站在亭欄旁,感覺自己和孟安晴穿上了同一條裙子。
“我沒、沒事……”落湯雞滴著水,“沒事的。”
顏喬喬:“……”此情此景,便是昨日重現。
無數視線聚在了顏喬喬身上。
眼前一切仿佛變得很慢很慢,她看到大儒司空白當場表演了一個怒發衝冠,眉毛和胡須齊齊豎了起來。看到君後微微蹙起眉,目光帶上一絲凌厲和探究。
顏喬喬微微懸著心,視線掃過蘇悠月腳下那灘水漬,然後投向殿下。那件厚重華貴,十分保暖的玄羽氅,殿下會不會脫下來披在蘇悠月身上?
她看到了他的手。那雙如玉如竹的手仍垂在身側,指節微動,並無反手摘下大氅的意思。
她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別怪顏小姐……”蘇悠月焦急地連聲解釋,“是我自己掉下去的,與她無關!”
顏喬喬更真切地體會到了孟安晴前世的感受。
腦海中閃過那個溫和的壞姑娘細聲細氣說話的模樣。
顏喬喬眸中浮起痛楚,微退半步,手往唇上半掩,悄悄打了個嗝,噗一下,放肆噴出鮮紅欲滴的“血霧”。
她顫巍巍攤開沾染赤紅的白皙手掌,咧唇露出豔紅的齒,急道:“不、不怪蘇小姐……是我自己不小心,咳咳,與她無、無關!”
蘇悠月:“……???”
第27章 單純可愛
湖間亭臺中,場面微微有些亂。
荷香陣陣,春意融融,兩位妙齡女子一個吐血,另一個落湯。
眼前的情形顯然完全超出了蘇悠月的預料,她那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情僵在了臉上,嬌弱的身軀也不再簌簌發顫。
一身春紗不似昆山院白袍厚重,沾了水,便顯出窈窕的身材。
原該是倚在某個人的懷中,罩上帶著他體溫的外氅,因為湿裳而略微誤了些清白——但凡是位正人君子,便該開始考慮長遠終身。
然而此刻……一切卻與想象中全然不同。
蘇悠月僵在了當場,全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一邊,顏喬喬心神震蕩,腦海中晃過前世一幕一幕,竟不知孟安晴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暗算!
她心中難過,不覺又嘔出一口“血氣”來。
亭中刮過一道風,隻見身披玄羽氅的謫仙大步來到面前。
顏喬喬還未回過神,便覺腰間一緊,眼前一花,忽然被人攬入懷中。
顏喬喬:“?!”
她驚愕地抬起眼睛,對上了一雙幽邃至極、翻湧著暗怒的黑眸。
視線相觸,公良瑾神色微頓,皺起的水墨長眉不動聲色地松開,目光一晃,落向沾染在她衣襟的星星點點“鮮血”,唇角不禁輕輕一抽。
發現她裝病之後,他並未放開她,而是左臂緊攬,右手反手摘下玄羽大氅,將她整個團了進去,罩住滿身墨息。旋即,他打橫抱住她,緩緩半跪於地,將她的腦袋好生護在胸前。
顏喬喬發現玄羽大氅暖和極了,內襯是一層極為舒適松軟的淺茸,而她的另一邊身體,則緊緊貼住了溫潤堅硬的明月光。
顏喬喬雖然吐的是假血,可這一刻,她竟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頭腦眩暈。從胸腔到指尖,每一處都酥酥麻麻,就像是被雷電不輕不重地劈在身上。
她忘記了呼吸,以致不知道今日殿下入宮觐見,身上究竟有沒有薰過香。
思緒一時不知飄到了哪裡,身體就像一片毫無重量的雲彩,落在明月之上。
“你對我學生做了什麼?!”院長小老頭率先跳腳,一聲暴喝打破短暫的寂靜,“顏、顏……(含糊)她可是我們昆山院百年一遇的人才,實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讓你司空小兒賠到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