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
一道淡淡的聲線響起。
場間霎時寂靜無聲。眾人屏息垂眸,待他說話。
“查。顧京日常往來。琉璃塔參建人員。三個月內西梁全部商道。”他垂眸理了理袖口,“顏喬喬,你隨我來。”
“是!”“是!”“是!”
滿地應是聲中,顏喬喬懸起了心髒,拖著兩扇摘不掉的大翅膀,跟隨公良瑾,一步一步踏過琉璃廢墟,走向停在廣場外的馬車。
“殿下……”
看著他踏進車廂,顏喬喬低頭嗅了嗅自己,說出了此生最僭越的一句話——
“我可以脫了衣服再進來嗎?殿下。”
第23章 赤霞花雲
“我可以脫了衣服再進來嗎?殿下。”
話一出口,顏喬喬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她動了動唇,有心想要解釋兩句,又怕越描越黑。
車廂中靜默了許久。
終於,男子清冷無奈的聲音傳出,“……不必,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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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無法描述自己此刻復雜的心情,她生無可戀地抬起手,拍了拍腦門——這一拍,便把赤紅繡金的華麗大袖子拍到了臉上。
顏喬喬:“……”
畢竟是燻得韓崢放開手的衣袖,個中滋味,委實難以言喻。
踏入車廂,墨綠大翅膀立刻佔據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氣味也隨之擴散。
顏喬喬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後面的如玉君子,心中覺得這已經不是明月照溝渠的問題,而是直接把月亮給薅進了陰溝裡。
她盡力貼著廂門坐下,把翅膀和裙擺扒拉到遠離他的另一端。
“顏喬喬。”他的嗓音泛著寒意,“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釋。”
她心虛地攥住裙擺,垂著頭低聲道:“臣女言語無狀,還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她忍不住替自己辯解兩句,“殿下,我裡面穿著衣服的,您別擔心,不是要對您意圖不軌。”
公良瑾:“……”
他說的是這個嗎?
還別擔心?
他閉了閉眸,將原本要說的話先擱置一旁,扶案、傾身道:“你是真沒把我當男子!”
顏喬喬心道,那可不,您是清風明月,神仙中人。離他這麼近,難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宮的寒霧,想必便是這麼凌凌皎皎。
她微微彎了彎眼睛,很真誠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沒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公良瑾:“……”
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垂眸,修長的手指屈起,半晌,極緩極緩地叩了下案桌。
“那韓崢呢。”他聲線微冷。
顏喬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著低低回道:“韓師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靜地注視著她,視線沉沉,帶著審視,讓她感覺一陣陣心虛。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上次我同你說過什麼。”他聲線寒涼,“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顏喬喬有些詫異,不明白殿下為何突然說這個。
轉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風頭,又與韓崢同上琉璃塔,確實像是對韓崢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卻絲毫也不願意被眼前之人誤會。
她搖了搖頭,認真解釋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這翅膀,還有這身味道,哪裡是招惹他,我厭憎他都來不及。”
他定定望著她,目光沉沉,有如實質。
顏喬喬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隱隱不安,總覺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麼。
殿下今日看起來……著實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說話,隻覺度日如年。
終於,公良瑾眸光動了下,薄唇微啟,開口便是一道驚雷:“厭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問句,但絲毫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篤定。
“!!”
顏喬喬心頭劇震,腮邊發麻,雙眸不自覺地睜大,與他視線相對。
他的黑眸蘊著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進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將她徹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對視,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衣裙上的繡金圖紋。
她確實是騙過了所有的人,無論大理寺、玄機處還是昆山院,誰也不會懷疑她的動機。隻除了,眼前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麼了。
她曾在他面前說過預知未來的話,也提到過上元花燈節顧京會死,唯獨瞞下琉璃塔傾崩之事。
今日親見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這兩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處心積慮。
顏喬喬本能地想要狡辯,可是被他這樣看著,花言巧語卻堵在了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
說啊,說自己並不知道琉璃塔會崩塌,說是韓崢自己執意要上塔與自己無關,說前世今生隻是無稽之談。
對著他,一句也說不出來。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竅玲瓏剔透,他已洞徹一切,負隅頑抗隻會讓自己更加難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訴他,是因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從心眼裡敬佩他、親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舊路,她希望他知曉先機便能夠避過災禍,這一世平安喜樂、歲歲年年。
她並不後悔,但終究還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終於垂下頭,低低開口:“……方才在廣場,您為什麼不揭穿我?”
她也說不上此刻是什麼心情。重生歸來,她最大的心願便是復仇,如今韓崢命懸一線,不死也廢。她大仇得報,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實也沒有太多遺憾。
隻是……在殿下心中,她當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了。城隍廟中的俠女長大變成了謀殺犯,小將軍一定很失望。
這般想著,胸口悶悶的,泛著些苦澀。
他看了她一會兒,抬手,輕而緩地拂了下袖口,語氣認真,“沒有證據。”
“哦……”
她的心髒懸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沒一下。
手指一點一點卷起了帶金紋的大紅花燈袍,什麼怪味,什麼翅膀,在這一刻都變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腦袋:“可是您心中已經知道了。”
“除去碧心臺那一次,韓崢並未得罪過你。”他問,“為何這樣做?”
她把雙手放到身前,緊緊攥在一起,絞到指節發白,這才輕聲開口:“我與他前世有仇。”
他並未質疑前世二字,隻道:“什麼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著心顫,極力讓語氣平靜:“他害我父兄。”
“韓世子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問。
她的心髒突突直跳,血液湧上腦門,一陣一陣感到眩暈。韓崢為什麼害父兄,因為他要讓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身份;為什麼要取代她的身份,因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為……
唇瓣開合數次,顏喬喬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她吸了吸氣,轉開話題:“我曾對殿下說過,漠北勾結神嘯,進犯我大夏。各路諸侯紛紛龜縮……韓崢便是那投機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卻不含一絲笑意。
“你心中認定韓崢有罪,於是隱瞞琉璃塔傾崩之事,擅作主張。”他雙手壓著矮案,傾身向前,“此刻毫無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他音量不高,語氣卻重。沉著聲說話時,音色極低極冷,遠比韓崢做帝君時更加威嚴。
她能感覺到,他自始至終都壓著怒氣。從她在廣場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雙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慍色。
她將雙手絞得更緊,忍著淚回道:“我知道的。錯在罔顧法紀,謀害他人性命。我不後悔,任憑殿下處置。不過,在殿下處置我之前,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想收拾收拾東西,與父兄、好友們道個別……”
他被她氣得輕笑出聲:“你是想到蓮藥臺斬草除根!”
顏喬喬像一隻被雷劈到的鹌鹑,後頸上的細絨毛全都豎了起來:“……”
他怎麼連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視線轉向另一邊:“……反正韓崢現在那樣,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斂下神色,淡聲道:“收起你的念頭。我會看著韓世子。”
“殿下。”她偏頭盯著車廂上方,“您一定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這樣認為,倒也是好事——這便意味著,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齋’。您千萬記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會勾結神嘯國,將數十萬鐵騎放入我大夏境內,附近幾州諸侯,個個袖手旁觀。”
“還有。”她吸了吸鼻子,“顧京設下邪陣,以琉璃塔搜集萬千願念,詛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羅邪道,韓崢也聽見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會。”
顏喬喬轉過視線,看著這位清正皎潔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細針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前世的結局才更加令人痛徹心扉。他是清風明月,是不沾紅塵的謫仙,可那修羅邪道,卻是嗜殺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個侍衛還向江白忠說了一句話——“他已瘋了,見人就斬。”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該坐在無垢雲端,以仁德治天下,得萬民愛戴敬仰。
顏喬喬忍住哽咽,輕聲告訴他:“可前世,顧京的詛咒當真應驗了。”
公良瑾本欲輕哂,視線觸到她眸中的悽惶悲涼,話到唇畔,變了個樣:“……他如何咒你?”
“親人逝去,利刃誅心。”她的雙肩不自覺地微微收縮。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會。”
“可是……”
他豎起手,語氣輕而堅定:“我絕無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顏喬喬憂鬱地垂下了頭。
她也知道,前世發生的一切著實匪夷所思。
大夏當今的格局並非一朝一夕。數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聖飛升,成為這世間最後一位得道飛升的仙神。踏破虛空之際,聖人留下聖諭,將仁君之道刻入子孫血脈,令其世世代代守護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則一切謀逆之舉,必遭聖人天誅。
公良皇室遵先聖教誨,勵精圖治,恭儉愛民,深得萬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國謀逆,可是他麾下將領、士兵、百姓也萬萬不可能答應。而神嘯鐵騎入境時,各方諸侯即便有了異心,座下又怎會沒有愛國將士抗命入京?
個中蹊蹺,顏喬喬一直想不明白。
那時她已被韓崢囚禁,隻能從離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無法拼湊一個完整真相。
時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國之後您便是入了修羅道,親手誅滅亂臣賊子。我如今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機會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無語。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語氣也聽不出喜怒,大約是被她氣到沒脾氣。
顏喬喬垂下腦袋:“我都認罪了,將死之人,還怕什麼言語無狀。”
沉默片刻,他涼聲開口:“害人性命的是顧京,你認什麼罪。”
顏喬喬茫然抬頭看著他:“……?”
遲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幫兇?”
公良瑾淡淡瞥她一眼:“你與顧京素有往來?”
顏喬喬趕緊搖搖頭:“無。”
“那你幫什麼兇。”他冷聲道,“還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顏喬喬:“……?”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他並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覷著他的神色,覺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馬車平穩地停下來。
公良瑾起身,掀簾離開了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