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娘就不喜歡我,還說我命硬,要克死全家。
他卻說,「我家軟軟,福星之照有目共睹,上有爹爹嬸嬸寵愛,下有兄弟友愛恭 敬。
「就連聖上都少不得說一句,魁星耀門,澤被後世呢。
「你家是不是沒鏡子,喪字都寫你臉上了看不見嗎?」
後來我跑了。
再見時他委屈地說,「你不是不要我了嗎?還來做什麼?」
我也學著他委屈地開口,「我現在又想要了,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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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娘就不喜歡我。
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她總是用那種怨恨的眼神看我。
為了討她歡心,我很努力地完成她交代的事情,兩歲就能自己穿衣,吃飯後乖乖 坐在一旁等著洗碗,從不給她添麻煩。
依稀記得四歲的時候,阿爹說要帶我去逛廟會,她說一起去,我高興壞了,拉著 她的手,她也沒拒絕。
阿娘說想吃糖葫蘆,讓爹去給我們買,爹去了,她就把我領到一處人特別多、馬 車也特別多的地方,說讓我等她,她去給我買糖人。
後來她沒回來,爹也沒來,天黑了,我一邊哭,一邊叫著阿爹,我猜她不想要我 了。
再後來爹滿頭大汗地找到我,汗滴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後背,我哭著笑了。
從那以後,我儘量躲著她,也不再叫她娘。
我五歲的時候,她死了,我沒覺得難過。
阿爹說別怪她,世道艱難,她從小受的苦太多了,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好好活。
也是那會才知道,她在懷我的時候,碰見一個老道士,說她懷的若是女兒命格極 硬,克父克母克親人,此生註定不能與家人團聚。
她也曾插著腰大罵道士,說她的孩子命大福大造化大,豈是他這凡夫俗子能看出 來的。
爹還說我出生時,她對我也是很好的。
隻是沒多久那道士的話竟碰巧應了。
祖父母上山採藥時,被山匪流寇殺死。
唯一對她好的外祖父來京投奔時被水賊淹死。
她還懷過一個男孩,七個月時忽然絆了一跤就沒了。
從那以後,她就變了,整日叨咕著我命硬,定是要克死全家。
我問爹爹不怕麼?
他說要怪就怪這世道,一個剛出生的女娃有什麼錯,他不信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爹爹家世代為醫五代單傳,到他這隻我一個女兒。
祖父母勤儉一輩子,給他在京城攢了間小醫館,雖不算富裕,卻也吃穿不愁。
我親娘死後,媒人天天登門,人人都勸他再娶,將來生個兒子也好有個傳承。
阿爹不勝其擾,說阿娘日日託夢,讓他帶我好好活,誰要給軟軟當後娘,就上來 把她帶走。
氣得媒人大罵他有病,活該沒兒子。
爹卻笑著說要把他的醫術都傳給我,再招個上門女婿給他送終就好。
我不愛學醫,爹學得那樣好,怎的連我娘都治死了。
他那遠近聞名的「神醫」稱號,也不是醫術有多好,人家就是拿他當傻子,別的 醫館看天漲價,他看人降價,越窮越低,還經常讓人賒賬。
弄得我們好好的小富之家,隻比要飯的強點。
醫館裏每天人來人往,我爹忙得四腳朝天,我就天天在街上溜達。
周邊的孩子都不跟我玩,說我是個命硬的喪門星。
我怎麼了?
我不就是告訴她們,大妞她爹在外面找女人得了病;二花她娘懷孕了,她娘是個 寡婦;三喜他大哥活不了要死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爹知道這事以後,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哭著說打死我吧,反正我是個喪門星早 晚把他克死。
後來他也哭了。
再後來,醫館每天隻開門半天,剩下半天我和我爹父慈子孝,連罵帶教。
那些傳我閒話的人家,爹將診金要得高高的,不治拉倒。
那年天熱得活像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人都不敢出街,我和爹一個教得昏 昏欲睡,一個學得哈欠連天。
忽的門板被撞開,一個臉色青白的人,倒在廳堂裏就沒再起來。
我爹還沒來得及查看,就被衙役拿出枷鎖帶走了。
這定是東街醫館那些人幹的,去歲冬天,他們趁著雪災抬高兩倍藥價,我爹不肯 與他們同流合汙,他們就把醫館砸了一通,如今他們為了壟斷藥價,竟是要冤死 我爹。
我追在後面抓住一人不肯鬆手,喊他們放了我爹,那人象拎雞仔一樣將我甩在了 門口。
我爹使勁扭頭喊讓我好好活著,無論如何要活著。
那日的太陽好大,天亮得耀眼,唯一疼愛我的人被帶走了,天那樣熱,我卻冷得 發抖。
爹總說我倔得跟沒進化完似的。
沒錯,我不光倔,我還命硬,那就拿我的命去拼我爹的命。
當天夜裏三更我便起身,胸前朱砂寫的冤字幾乎有我一樣高,手裏拿著去年救災 時官家發的懸壺濟世傘,懷裏揣著狀紙,打聽了大人們早朝的時辰,早早等在官
道上。
見到馬車、轎子,我便撲上去喊冤、喊大人青天,好幾次差點被馬踩死,被人踢 死。
那些大人們看到我,有的輕瞥一眼甩下轎簾,有的搖頭歎息一聲,都未曾停留。 可我仍是日日都去,我隻給他們七日時間,因為我爹的身子骨,也就能抗七日大 刑。
最後一天,我剛到官道,就有個轎子停下來,裏面的大人嚴肅清正,威嚴不凡, 他要了我的狀紙,讓我家去,不必再來。
我心裏急得冒油,卻也隻能等上一天。
當天下午,就有衙役黑著臉過來找我,讓我明日去衙門接人。
我哪敢等明日,就守在衙門口,第二天將近傍晚我爹才被扔出來,雖已被打得不 成樣子,可我卻笑得迷了眼,我爹活著。
整整修養三個月我爹才起得床,能下地走路時,他便將醫館關了門,帶著我去了 城北的顧家。
城北住的都是達官貴人,我爹深彎著腰給門房遞了拜帖,門房和善,並沒因我兩 人寒酸而為難,隻讓稍後,便轉身進了朱紅大門。
等有小半個時辰,有小哥出來引著我兩人入內。
這院子甚大,池塘養著的是河魚卻不是錦鯉,連廊旁邊都是果樹,就連影壁附近 都開墾出來種著瓜果蔬菜,我估摸這家官兒挺大但是挺窮的。
這一路小哥換姐姐、姐姐換嬤嬤,走了兩炷香的時間,才進得一處廳堂,廳堂寬 敞整潔卻也簡單,還沒有錢的商戶家裏貴氣,我爹都未曾抬頭看一眼磕頭便拜, 大聲謝著救命之恩。
我抬頭看了一眼,也跪下誠心誠意地磕了三個響頭,便立直了身低頭不語。
主位上的夫人一身淺青色衣裙,身量高挑有些英氣,卻也不失溫婉柔美。
我爹似是也沒想到是位夫人,愕然地抬頭看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有丫 鬟搬來凳子讓我爹坐下,我爹不敢,與我一起站在一旁。
夫人爽朗,開門見山地說,去年暴雪,災民滯留於城外,死傷無數,他們府上的 粥傘與我家醫傘相隔不遠,她知我爹醫者仁善,免費施藥救人皆是義舉,卻也擋 了貴人財路,她與老爺陳情時,顧大人說為眾人抱薪者,不可凍斃於風雪。
原來那日在官道上等我的就是他的夫君,百姓口中的顧青天。
夫人說話真好聽,像那百靈鳥一樣清脆又悅耳,平和又坦蕩。
我知我爹一見女人就緊張,隻會三句是是是,三句呵呵呵,旁的也說不出什麼。
趕緊替我爹回說:「這都是醫者本分,夫人大善,老爺在世青天。」
夫人忽地笑了,問我是不是那個日日攔在官道的孩子?
我不知道哪裡可笑,可她笑起來太好看了,我不自主地跟著笑,使勁點著頭。
夫人又問我懷裏可是藏了匕首,還說與人有了賭約,實話實說即可。
我立時瞪圓了眼睛。
夫人笑地越發大,旁邊的丫鬟把我領到她跟前,她輕摸著我的頭說:「疾風知勁 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可知什麼意思?」
我搖了搖頭,回頭看向我爹。
我爹雖知曉意思,卻也不知道夫人為何這樣問。
夫人將我抱坐到腿上,將我日日攔在官道的事說給我爹聽,還說我懷裏藏了匕 首,不知這六歲的女娃娃是要捨生取義呢,還是要同歸於盡。
我爹氣得捂著心口,你你你了半天。
夫人卻說,我是個極好的孩子。
她將隨身帶著的一柄手掌長小木劍從腰間摘下送給我,讓我以後常來陪她的女兒 一起玩。
我跟夫人說,他們都說我命硬是喪門星,我倒是不怕麻煩,就怕你們不敢讓我來
她哈哈大笑說她們家的人命都硬,都不怕。
她還說,那個說你命硬的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專門靠那張嘴騙錢吃飯,等她逮 到人,定要將他的嘴縫起來,從鼻孔給他喂飯。
我第一次笑得那樣開心。
我爹說,顧大人是如今少有的好官兒,我們要記著這份恩情。
我說夫人也好,她要是我娘就好了。
我爹讓我別胡說,以後都不許再說,在心裏想著、敬著就行。
後來我爹成了顧家的大夫。
我也成了顧府的常客。
2
夫人待我極好,說我像她年幼時的樣子,還說女子膽大些才好。
她從不嫌我沒教養,還經常誇我性格堅毅果敢,隻讓我多讀書。
顧家人口簡單,隻夫人一位主母,沒有妾室。
大人與夫人生有兩子一女,萘蓁是她的小女兒,大我兩歲,她與夫人長得很像, 都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看人時總像含著那銀河一般。
萘萘幼時受過驚嚇,所以大人和夫人,對萘蓁更偏心一些,養得她性子有些柔 弱,慣愛撒嬌,與我一起時總覺得她才是小了兩歲的那個。
做官家大小姐也是很辛苦的,萘萘每天被夫人逼著學詩書、學管家、學琴、學 畫……
唉,看著都心疼。
我就從狗洞偷偷給她塞街上最流行的畫本子。
結果第二天她哭著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也哭了..
夫人罰我跟著一起學。
我問夫人,讀那許多書有什麼用?
夫人說,為了言有尺、話有度、事有餘,更能辨是非。
那時年幼,不太懂,但是我聽夫人的。
雖每每頭昏腦漲,可我也算是讀了一些書,識得一些字。
漸漸地我的性子也收斂了許多,也知曉了一些人情世故,不會再做那些「缺心 眼」的事。
顧府裏從不苛待下人,大家都是一團和氣的。
萘蓁身邊的嬤嬤教我裁衣,夫人身邊銀玲姐姐教我針線,我也經常給她們帶些府 外的小吃,讓阿爹給嬤嬤配些止疼的膏藥。
因著夫人寵愛,管事媽媽們便也縱著我撈貓攆狗,東扯葫蘆西扯瓢的折騰。
夫人常笑說,我一來,府裏的老鼠怕是都要抖三抖,狸奴都要繞著走。
惹得眾人都笑彎了腰,我也跟著笑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