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道:「她是為了來找我,見我最後一面,才被她大伯母抓了回去。」
「後來我去找過她,她隻哭著說配不上我,但她心裡隻有我一個人,願意為我去死。」
「我有愧於她,所以決定把她贖出來,讓她不要再繼續受苦。」
「你選驸馬那時,我本來已經說通我爹娘了,他們同意給陳若瑤贖身,納進沈府。」
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然而再一次地聽他說,心裡還是隱隱作痛。
沈煜繼續道:
「可是尚主的風聲一出來,我爹娘立馬就改了口風,他們以死相逼,讓我不得再跟陳若瑤來往,逼我做你的驸馬。」
我冷冷道:「我沒讓父皇直接下旨就是給了你選擇,你要恨便去恨你爹娘,與我何幹?!」
「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的。」
沈煜苦笑:「是我爹娘貪慕虛榮,想要攀龍附鳳,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可我那時候太蠢,周圍所有人都恭喜我尚主,他們明著美慕我,實則卻嫉恨我。到處都有風言風語說我尚主是為了仕途,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了——」
「還說我的狀元也是你讓皇上點的,說我隻會靠女人。」
他臉上閃過悔恨:「我那時太年輕,心高氣傲,就越發地厭惡你。」
「我總覺得是你毀了我的姻緣,毀了我的名聲,所以想與你一刀兩斷,證明自己。」
我張了張嘴。
當初那些流言,我也是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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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都沒當回事兒,那時候我是最受寵愛的公主,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沒人敢在我面前說這些話,我也就沒在意。
我以為,沈煜也不會在意。
「我把陳若瑤接進府裡,想和你劃清界限,想再也不見你,這樣我就能好過一些。」
他視線直直地看向一邊:「可我發現,我總是忍不住地想起你。」
「我想起你在杏花樹下,叫我沈公子。」
「我想起我掀蓋頭的時候,你笑得那樣開心。」
「我還想起你哭的時候,傷心欲絕的樣子。」
「可我越想就越害怕,我怕我心悅你,那就等於背叛了陳若瑤,也背叛了我的志
氣。」
他輕聲道:「我就在喜歡和嫌惡裡來回地拉鋸,拉得我都要瘋了,每次看見你我回去便夜不能眠,即使累極睡著,夢裡也全是你的臉。」
「從那以後,我就不敢再見你了。」
我呆呆地看著沈煜,然而片刻後卻勃然大怒:
「你說謊!我臨死陳若瑤跟我說,你告訴她我時日無多,說我死了便可以娶她,兩個人舉案齊眉,逍遙快活!」
「如今你又跟我說這些話,打量我是傻子嗎!」
沈煜神色霎時變了:「你說什麼?!」
「我沒說過這些話!我那時候已經不想娶她了,你..你死前,我已經有近一年沒踏進過後院了!」
我和沈焊面面相覷,瞬間都明白了,原來一切隻是陳若瑤自己唱的一出戲。
「你走後,我聽到消息當場吐了一口血。」沈煜聲音落寞,還帶著一絲後怕,「我這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我逃避就有用的,我逃得了人,逃不了心。」
「我我開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一遍一遍地想你,可我害怕的是我竟然連你的面容都記不清了。」
「我想起你笨手笨腳地給我繡的荷包,深夜給我留的那盞燈,還有你哭著說恨我掉下的淚。」
沈煜的手逐漸地用力,攥得我都有些疼了,然而他整個人好像陷入了一種魔怔的狀態,隻顧著自說自話。
「昭陽,你死後我又獨活了三年。」
「每想起你一次,我就愛你多一分,我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我找了那麼多巫師方士來招魂…..」
他紅了眼,我側臉濺起一滴熱淚。
「可你從來,都沒入過我的夢一次。」
「直到我死了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跪在金鑾殿上,你父皇問你要選誰做驸馬。」
「你不知道,我高興得差點昏了頭!我、我——我終於能再見你一面!」
他越說越激動,臉色泛紅:
「這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之前我錯了,你要打要罵我絕無怨言。」
「隻求你..隻求你...」他俯身下來,哽咽道,「隻求你,再看我一眼。」
溫熱的氣息撲在我頸側,我手忙腳亂地推他。
「沈煜,你放肆!你想幹什麼?!」
他卻隻是輕輕地吻在我耳垂上,隨即坐直了身子,臉上的動搖徹底地消失,他又變成前世那個深不可測的沈首輔。
「昭陽,我不會碰你。」
「你先在這裡住一夜,明早我便會送你回去。」
一夜?!
我跟他單獨地過一夜,我的清譽早就沒了!
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真的不能放手。」
「你愛我也好,恨我也罷,明日出去你跟左將軍的婚事就要作罷了,到時候——」
「到時候什麼?!」
木門從外面被一腳踹開,四分五裂,盛炀怒極的面容出現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自己都沒察覺到我心裡湧出一股委屈,大聲道:
「盛炀!」
盛炀衝過來,一拳砸在沈煜臉上,他像是一頭暴怒的野獸,戾氣橫生,從牙縫兒裡擠出幾個字:
「沈煜!你該死!」
沈煜也紅了眼,掙扎著還手,用胳膊肘狠狠地打在盛炀腹部。
「你才該死!昭陽明明應該選我,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跟我爭?!」
盛炀一言不發,手上不停,他渾身煞氣,臉上帶著嗜血的表情。
這一刻,我毫不懷疑他是想把沈煜活活地打死!
很快地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
沈焊畢竟是文臣,身手不敵盛炀,被他壓在身下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臉上,卻咬死牙關不肯服軟。
我嚇壞了,衝過去抱住盛炀的胳膊:
「別打了!」
沈家也是百年傳承的世家,要是盛炀打死了他們家唯一的獨苗,恐怕這兩家就真要不死不休了!
盛炀的手臂微微地顫抖,似乎是用盡全力才壓抑住自己想殺了沈煜的欲望。
片刻後,他僵硬著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盛炀似乎不愛燻香,大氅上一絲香氣也無,隻有若隱若現的冷硬鐵鏽氣。
然而卻很暖。
他一把抱起我,回身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了一眼沈煜。
「再有這種事,我一定殺了你。」
沈煜卻不搭理他。
他躺在地上,滿身血汙狼狽,卻仍硬撐著直起身子悲傷地注視著我。
「昭陽……」
他唇邊溢出一絲血色。我回頭,不再看他。
他說得再多,也無法抹除我曾經受的傷。
那些夜不能眠的夜,那些哭湿的枕巾,那些無言的心痛。
或許我們之間注定就是孽緣,要互相糾纏,互相折磨。
可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那些愛和恨,就都留在上一世吧。
06
許是受了驚嚇,我很快地精神萎靡下來,額間有些發熱。
盛炀改抱為背,背著我在樹林裡穿梭。
我迷迷糊糊地問:
「盛炀,你的馬呢?」
他頓了一下:「路太難走,騎不了馬,我腳程快,你再忍一忍。」原來,他是一路跑著來找我的,我心口一熱。
盛炀的背很寬,大概是常習武的關系,硬硬地,有些胳人。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十分安心,伏在上面隻想閉上眼睡一覺,可他還在不停地跟我說話。
「殿下,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救了你,你打算怎麼報答我?」我想,這個人怎麼還挾恩圖報,真是..不要臉。
可他說得也對,我於是「哼哼」道:
「我讓父皇賞你黃金千兩。」盛炀輕笑:「我有錢。」
「那讓他升你的官,讓你做大將軍。」
「大將軍是我爹,你這是要我被逐出家門了?」說來說去都不願意,我有些不耐煩,脫口而出道:
「那你想要什麼,要本宮以身相許嗎?」這下盛炀不說話了。
許久後,在我快睡著的時候,終於聽到耳邊傳來一聲輕嘆。
「上次就說以身相許,結果到頭來連記得我都不記得。」
「真是個小騙子。」
夢裡,我依稀地回到了還未及笄的時候。
那時候我偷看了宮女從外面帶來的話本子,覺得宮裡無趣極了,一心隻想出去闖蕩江湖。
於是我偷換了宮女的衣服,趁著夜色溜出宮去。
我在外面玩了好幾個時辰,買了許多衣服首飾換上,跟著人群在熱鬧的瓦市上邊走邊看。
可還沒走幾步,就被拍花子拐走了,他們捂住我的嘴把我拉上馬車,商量著要把我賣到妓院去。
那個絡腮胡男人興奮道:
「看這臉,至少能賣個幾百兩,今晚上幹這一票兒就夠了!」
我又驚又怕,然而卻掙脫不開,我大吼著:
「我是公主,你們敢賣了我,我父皇一定會來砍你們的頭!」
他們卻哈哈大笑:「你是公主?!」「你是公主,我還是旱帝老兒呢!」
我絕望地看著馬車行駛出了城,就在我幾乎要咬舌自盡的時候,馬車卻停下了。
馬車簾被一雙修長的手挑開,露出少年郎如玉的面容。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彼時我被綁在車上,嘴裡還塞著布巾,幾個人一看被人發現了,咬牙拔刀就要動手。
「識相的趕緊滾開,與你何幹?!」
少年卻輕笑一聲,身形疾如閃電,一手扣在了那絡腮胡脖子上,回身又把另一個瘦子一腳踹地飛出三丈遠,轉身用絡腮胡的刀砍在第三個矮胖車夫身上!
隻眨眼間,三個男人都被他利落地放倒!
隨即他向我伸出手,一把扯開了我嘴裡的布巾。
我淚眼朦朧:「我是昭陽公主,你把我送回宮,我一定讓父皇賞賜你!」
他卻笑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夜色裡劃過微光。
「原來大名鼎鼎的昭陽公主,竟然是個小哭包。」
他一把抱起我,把我背到身後。
我有些生氣他說我哭包,然而被擄時腳崴了一下,卻隻能被他背著走。
記憶裡的背沒有這樣寬厚,卻也一樣溫暖。
我害怕他半路把我丟下,於是利誘道:
「你……你想要什麼?我可以讓我父皇賞賜你!」
「你要銀子嗎?」
他嗤笑:「小爺有的是銀子。」
「那你想做官嗎?」
「我馬上就要下場考武狀元,到時候自會做官!」他聲音頗有些傲氣。
我撇撇嘴。
真是愛說大話,武狀元是那麼好拿的嗎,他的口氣倒好像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那你要什麼?」我有些苦惱。
夜風拂過街巷,遠處不知是合歡還是桃花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吹起他的鬢發,劃過我的臉頰。
少年的聲音清朗又促狹:
「我還缺個媳婦兒,不然你以身相許,給我當媳婦兒吧?」
我臉上瞬間熱燙起來:「你這登徒子,你..…你放肆!」
他奇道:
「救命之恩,難道不該以身相許?」
這麼一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折騰了一夜,我已經又累又困,便趴在他肩頭上含含糊糊道:
「那你得等我及笄,你叫什麼?」
他說了幾個字。
隻是那時候我已經意識不清,沒聽到那幾個字到底是什麼。
如今在夢裡,那個少年的名字才越過了時光,輕輕地落在了我耳邊。
「我叫..盛炀。」
07
盛炀沒有邀功,他隻是偷偷地派人把我送了回去。
因為一旦把事情傳開,一定會影響我的清譽。
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誰。
我隻記得他面如冠玉,渾身風流倜儻,所以在遇到沈煜的時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有些肖似的他。
我猛地驚醒:
「當年……是你?!」
可我明明記得那個少年單薄俊秀,皮膚白皙。
盛炀長得雖然也好看,卻是英氣逼人的好看,皮膚也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黑上一些。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裡話,解釋道:
「當年我還沒去打仗呢,天天在家捂著能不白嗎?」
「我如今黑了些,是從軍後曬的!」
「殿下,」他喚我,聲音含笑,又帶著幾分繾綣。
月光映在他側臉,不知為何,我隻感覺枯樹昏鴉似乎都跟著好看起來。
「你這是第二次要以身相許了。」
他回頭看我:
「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
回去後,父皇聽說我被擄走龍顏大怒!
他秘密地徹查,最後發現竟然是一個青樓女子花錢僱人來行刺我。
陳若瑤。
她沒告訴那些歹徒我的真實身份,隻說重金請他們殺一個貴女。
我向父皇求了個恩典,讓我親自去拿她。
父皇一開始不願意:「你乃千金之軀、金枝玉葉,怎能去那種腌攢地方!
我好說歹說,他才派了一群暗衛陪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