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打掉他幾顆牙齒,打得他臉頰高腫,口齒含糊,他依然無知無覺,不停地重復。
「求求你,忽忽,求你,把安噶函給額….」
是樂汀蘭趕來我們家,以報警相威脅,我爸才住手,把他們趕出家門。
樂汀蘭陪著他在我家樓下枯坐到第二天天亮。
也是她替項棟接的他父母的電話,告訴他們項棟幫她做一個項目,需要熬通宵。
項棟父母在外人眼裡向來和藹可親,自然不會說什麼。
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是樂汀蘭陪著項棟熬過來的。
是她一次又一次發現他企圖自殺,是她想方設法讓他吃東西,逼他走路,迫他說話。
甚至在高考出成績後,也是她會同項棟父母,替項棟填的志願。
不是醫學,因為他的精神狀態不合適,換成了另一個大學的計算機系。
跟她就讀的大學在同一個城市。
四年時間,她一點一滴走進他心裡。
畢業之後,他們一起留在那座城市工作。
工作穩定後,項棟向她求婚。
項棟不想要婚禮,他恐懼在婚禮現場看到自己逃離四年的父母。
但是樂汀蘭極力勸誘,她需要一場盛大的婚禮,來為自己多年的苦澀暗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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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棟滿足了她,儘管在婚禮現場他面對父母,僵硬得同手同腳,被司儀取笑,說他高興得不會走路了。
婚後,她屢次抱怨,項棟對她冷淡客氣,一點也不像當年對我那樣熱情。
我很奇怪,她當年喜歡的,不就是項棟這份高冷禁慾的風格嗎?為什麼現在又不喜歡了呢?
她也見到了項棟的另一面。
那天項棟接了父親電話,他父親在電話裡批評他做人失敗,在公司這麼久都無法
升職,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業績,就算想跳槽都沒有獵頭感興趣。
哪怕隔著電話線,他身子都不斷發抖,掛了電話後,他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蹲下去,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
樂汀蘭出來看見,大吃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坐在這裡哭?你還是個男人嗎?
儘管她立刻為自己的話道歉,非常誠懇地道歉,而且晚上再一次道歉,第二天也道歉。
可是我知道,那一整天,項棟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我熟悉這樣的他,那是他在拼盡全力,控制自己哭泣的欲望。
那是他的靈魂,在跟自己的身體鬥爭。
他的靈魂在嚎哭,而他的身體拒絕哪怕是一滴眼淚。
從那以後,他真的不哭了。
我死後的若幹年,我的無淚症轉移到了他身上。
再然後,就是他們結婚的第八年,樂汀蘭一直要求備孕,但項棟告訴她,他對孩子沒有興趣,他們可以做一對丁克夫妻。
如果樂汀蘭對未來沒有信心,他可以去做結紮,不可逆那種。
可樂汀蘭不願意,她喜歡小孩,她想要至少兩個項棟的孩子。
為了這件事,他們發生爭執。
樂汀蘭鬱悶之下,跑到書房,無意發現一個塵封已久的鐵盒。
她把它從抽屜最深處拿出來。
在打開盒子之前,她已經猜出裡面是什麼。
她沒有猜錯。
那裡存著我和項棟的所有過往。
給彼此的寫滿傻傻情話的紙條,一起看過的電影票,畫了愛心的奶茶店小票,計劃看的書單,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樂汀蘭不知道那是什麼號碼,隨手放下。
我卻在旁邊發呆,整個靈魂都開始灼燒,酸熱。
我記得那個號碼。
那是高二的寒假,有一次他跟父母一起路過我們小區門口。
想見我的渴望壓倒一切,卻又無法脫身,他這個社恐居然鼓起勇氣,找一個路過的大媽借電話。
用那個陌生號碼打給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帶著鼻音的低聲哭泣,「安嘉,我好想你。」
樂汀蘭翻到最後,發現一張紙。
她捏著它,手開始顫抖。
那是我和項棟列好的人生清單。
一起考大學。
一起出國。
一起坐郵輪環遊世界。生一個孩子。
最後一個願望讓她徹底崩潰。
項棟正好回來,看到這一幕。
他站在門口,發了好久的呆,甚至忘了安慰哭得狼狽的樂汀蘭。
其實,那個盒子他很久沒有取出來過了。
自從他們結婚,項棟就禁止自己翻閱過去的記憶。
如果樂汀蘭足夠冷靜,她應該能發現盒子上堆積的灰塵。
如果項棟有心,也很容易解釋清楚這樁誤會。
可是,他們倆都沒有開口。
樂汀蘭是有教養的人,很注重自己的姿態。
很快,她擦乾眼淚,站起來,儘量鎮定地說:「你爸媽來了,我們去機場接他們。
項棟的身體條件反射地僵硬了一瞬,但是看著樂汀蘭哭紅了的眼睛,他默默點頭。
項棟父母是樂汀蘭邀請來的,她希望在要孩子這件事上,他們能夠當面說服項棟。
去機場的路上,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樂汀蘭開始提到我。
那個禁忌的,被封印了將近八年的名字,從她嘴裡幽靈般溜出來。
「你知道嗎?高考前那晚,安嘉本來想約你出去。但我不希望她影響你高考,所以沒把紙條給你。」
我想撲過去掩住她的嘴,我想關上項棟的耳朵,但是我沒有形體,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原本專心開車的項棟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扭過頭來,像個大腦喪失功能的精神病人一樣。
語氣很天真地問她:「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
樂汀蘭已經嚇得尖叫起來,「你看路,項棟,專心開車,你在幹什麼?」
項棟仍然問她:「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沒有把她的紙條交給你。項棟,這事已經過去八年了,安嘉早已經成灰了,你理智一點。」
「原來是這樣。」項棟點點頭,茫然地轉過頭,口中呢喃有詞。
我飄過去聽。
他說的是「安嘉啊,安嘉,我好想你,好想你。」
下一刻,我親眼看見他冷靜地打轉方向盤,踩下油門。
車輛在過江大橋上甩出一條詭異的曲線,撞破護欄,朝江面凌空飛去。
不要,項棟,我不要你這樣做。
我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我尖叫著,俯衝過去,想要抬起車子,想要把項棟推開,想要打開車門,可是我什麼也做不到。
最終,我停在半空,發著抖,放聲大哭。
項棟,我不需要你這樣做啊!
你跟樂汀蘭結婚也沒關係。
你們生很多個小孩也沒關係。
你完全忘記我,也沒關係。
我隻要你好好活著,替我哭,替我笑,替我感受愛與被愛,替我好好對待這世界,就好。
可是我哭得再大聲,叫得再悽厲,也依然沒有人知道。
直到車輛完全沉入水面十來分鐘後,我身周的空間發生波動。
電光火石的剎那,我和樂汀蘭,一起回到了高考前。
我也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轉世,不能投胎了。
因為,這是一篇故事,樂汀蘭是女主角,前世她挽救了項棟,卻在八年後被項棟報復,付出生命的代價。
今世,故事真正開始。
這一次,她不會再出手挽救項棟的命運,她要冷眼旁觀,看著項棟和我走向瘋狂與毀滅。
8
今天這個高考電視節目,就是重生後她送給我們的第一道大禮。
當項棟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如同高二那年他第一次來我家一樣,蒼白而破碎。
我打開門的一瞬間,他已經緊緊抱住我。
那麼用力,那麼兇狠,我甚至感覺到肋骨隱隱作痛。
他很快放開我,打開背包,裡面放著他的身份證,學生證。
他看著我,輕聲說:
「我爸要我跟你分手,他讓我滾到黑屋子裡去,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這一次我沒有屈服,我跟他打了一架,安嘉。」
難怪他臉上有血痕,嘴角青腫。
我伸手撫摸,他吃痛,偏開頭。
隔了一會兒,他又湊過來,用沒有受傷那半邊臉在我掌心裡輕輕磨蹭。
像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狗。
他喃喃說:「你是女孩子,你敢跟你爸爸對打。我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撲哧一笑,「我不是普通女孩子,我是女流氓。」
項棟不能長期在我家住,我跟他商量了一下,乾脆趁這個時候,出門旅遊。
我跟我那人渣爸簡單交代了一下,隻說是跟女同學出去。
在他的謾罵聲中,我面不改色地收拾行李出門。
他追著我出門,硬是往我褲兜裡塞了一張卡。
「你老子有錢,這卡上有五千塊,用完了就給我滾回來,總而言之,缺錢就跟你老子講,不準想些歪門邪道,不準走你媽的老道..!
趁他胡心出更難聽的話以前,我趕緊拉著箱子跑出宿舍區大院。
就這樣,跟前世不同,高考結束以後,項棟幾乎是被家裡掃地出門。
樂汀蘭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她很禮貌地問我,是否知道項棟的下落。
她說話的時候,刻意顯出漠不關心,掩蓋言語背後的幸災樂禍。
「不是我擔心他,隻是大家鄰居一場,我爸媽也很擔心。
「你也知道,他為了你,跟家裡鬧得有多僵。
「項伯父、項伯母隻有他一個兒子,項棟向來是他們的驕傲,突然瞞著家裡談女朋友,你家又是這麼個情況,老人家一時接受不了,也正常。」
我一根指頭戳開正在我脖子上啃咬的項棟,一本正經地回答。
「項棟現在很傷心,很自責,他想回去,又害怕他爸媽不肯原諒他。
「而且他總該對我負責吧?這一時半會兒的,我才不會放他回去呢。」
項棟悶哼一聲,從我身上翻身坐起來,黑琉璃一樣的眼珠子滿含不解,惱怒地看著我。
誒,沒辦法跟他解釋。
樂汀蘭這番重生,就是為了看他倒霉落魄,走投無路,看我下賤墮落,綠茶成婊。
對我的回答,樂汀蘭顯然十分滿意。
她聲音輕快不少,以至於都缺乏必要的誠意了。
「伯父伯母那邊,我們這幫老鄰居都會幫著勸的,你讓他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想通了,就趕緊回去認個錯吧。」
她沒勸我,大約覺得不需要為我浪費唇舌。
也可能是希望我拉著項棟,墮落得更徹底才好。
高考通知書出來了。
跟前世一樣,樂汀蘭毫無懸念地被最好的大學錄取。
跟前世不一樣的是,項棟跟她不在一個城市。
這次,項棟沒有再讀計算機,而是選擇了國內土木工程專業最好的大學。
很多人搖頭嘆息,認為以項棟的高分,報這個專業實在屈才。
樂汀蘭發了朋友圈,配圖是一條名貴犬跑去跟土狗搶食。
文字是:【各有因果,勿念勿擾。】
項棟在我手機裡看了一眼,不明所以,不知所雲。
隻有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告誡自己,再也不要去大發善心,再也不要去幹擾他人因果。
既然項棟甘當土狗,她隻有尊重祝福。
評論區都在拍馬屁,【學霸姐姐參禪境界讓人高山仰止,凡人愚魯求點破。】
大約,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是她隱秘的知音,這麼想來,她也是可憐。
成功抽身,卻沒人知道。
脫離苦海,亦無人慶祝。
這次第,怎一個不甘了得?
9
我和項棟開始了虐狗的大學生活。
學業之餘,我依舊忙著寫文,稿費足夠支撐我的大學學費和住宿費。
項棟很倔強,家裡斷了支持,他咬咬牙,去了教輔機構。
他是物理單科省狀元,專做一對一輔導。
一個學期下來,不僅賺到學費,還慢慢克服了社恐。
大學四年,我們相互扶持,彼此託底,在各自的學校和專業都拿到不俗的成績。
樂汀蘭也過得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