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就因為,我是「早夭」?
這二十多年,多苦多累我都沒掉過眼淚。
可此刻,我像是蒙受天大的委屈,淚水大顆大顆往下落。
領導把我趕了出去。
我邊擦眼淚,邊看到餘光裏有個人。
林頌站在墻邊,神色淡淡,似乎全都聽到了。
「陳雲羽。」
他叫住我:「你不打他嗎?」
「打……」
「嗯,他這種腐朽狹隘的思維,是語言改變不了的,隻有武力才能讓他長記性。」
「可他是我領導。」
「如果,我給你兜底呢?」
林頌目光堅定。
20
他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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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忍一時,以後會有更多的女學員被他歧視。
打是不可能打的,打人不對。
我抄起包裏的水杯,轉身,把水全都潑到領導身上。
弄亂了他抹滿發蠟的發型。
領導指著我,破口大罵。
林頌這時走了進來,穩住我顫抖的肩膀。
「回頭告訴你們王總,你們今天送去考核的學員,全是我們飛越淘汰掉的。」
領導驚恐地看著他:「小林董?」
是這樣,林頌最近拿了股份,不再隻是林總了。
他又指指我:「這個女飛,我們飛越要了。」
領導露出諂笑:「小林董,坐下來慢慢說……」
「你還沒資格跟我談話。讓你們王總最晚明天,親自把陳雲羽的資料送到飛越。」
禿頭領導徹底笑不出來了。
他終於明白,自己闖大禍了。
21
我坐在路邊,很喪,不想說話。
冬天的風把我澆透了。
林頌倒是一直在說:「今天開始,你休息一下,但不會休息太久,我這邊收到資料,就立刻安排你入職,可能還會有個考核流程。」
我很挫敗。
到最後,還是得走林頌這條關系嗎?
那我的努力,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林頌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他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絲毫不心疼高定的西裝。
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什麼東西,剝掉皮,塞我嘴裏。
一顆奶油話梅糖。
跟十五歲那年,他給我的那顆一樣,酸酸甜甜。
「早早,你怎麼看待民航飛行員的安全職責?」他問。
「肩膀上扛著全體乘客的生命。」
「沒錯。所以,即便是你,我也不會為你破格。」
我怔了怔。
林頌表情很認真,很嚴肅。
「我拉攏你,跟我們先前的交情無關。
而是我,作為一個公司負責人,查看了你過往的所有成績後,作出的決定。我認為,失去你這樣優秀的學員,是飛越的損失。
「我是想追回你,但我絕不會用飛行崗位來換你的心。就算關系再好,我也不可能將乘客的性命隨意交給沒實力的人。
「我能讓你入職,是因為你的成績本就達標,培訓期間也很出色,而不是走了誰的關系。至於局方的考核,我向你承諾,飛越隻會根據成績和表現來推選,不論關系,不卡性別。」
我慢慢抬起頭。
此時,恰好有一架飛機飛過頭頂,在天空上留下漂亮的形狀。
我喃喃地說:「我想飛。」
林頌目光染上笑意:
「飛越歡迎你。」
22
林頌沒有騙我。
資料轉去飛越後,我又經歷了公司嚴格的考試與檢查,才正式被錄取。
在我拿到 offer 的那天,第一件事,想跟趙懿分手。
我帶著這個好消息去見他。
但始終沒機會開口。
因為趙懿很激動,他成功拿到了商飛執照,意味著,他終於可以飛民航了。
我很替他開心。
但趙懿話鋒突然一轉:「雲羽,你還回航司嗎?」
「怎麼了?」
飛越要招錄我這事,沒有告訴趙懿。
我就想等今天,拿到 offer 後,再給他一個驚喜。
「我是想,以後我得一直在外面飛,但家裏不能沒人帶孩子和照看老人。」
我愣住:「你的意思是?」
「正好你現在退出了,不如乾脆就在家裏,我們盡快結婚,然後生兩個孩子,趁你年輕,好帶。」
他看似在跟我商量,語氣卻十拿九穩。
「趙懿,學員期間,我的成績比你好。」
「那又怎樣?現在我先考到執照,也會先你一步成為機長。
我的工資夠養活一家了,你以後節省一點,足夠用。」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是這樣的人?
我們在一起才一個月,連裝都不裝了嗎?
「對了,我們家三代單傳,所以我們也得有個兒子。」
他正喋喋不休地給我「佈置作業」。
我直接把茶水潑在他臉上。
這招,給禿頭領導用完後,變得十分順手。
「你他媽瘋了?」趙懿怒吼。
「是你瘋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分外冷靜。
「我從山村考進航校,一步步走到今天,是為了飛向雲層,不是為了給你傳宗接代!」
我提上包,轉身就走。
「哦對。」
離開前,想起還有話沒說。
「我進飛越了。」
在趙懿驚愕的目光中,我揚長而去。
23
我進飛越,和孫慧成為同事。
隻是還要繼續培訓一段時間,等待下一次局方開啟執照考核。
這期間,飛越高層風起雲湧。
林頌一點點瓜分他爸手中的權力。
他把自己的理念帶進公司,給女飛和男飛同等的工資。
他也在做公益。
但比起林董那些作秀式的公益,他是真的做。
他在我老家重新蓋了個學校,專門給女孩兒提供教育機會。
這隻是第一所。
後來,其他貧困山村裏,陸陸續續蓋起了女校。
有的叫飛越女校,有的乾脆叫早早女校。
記者問,為什麼叫早早女校。
林頌笑而不語。
次年秋天,我以絕對第一的實力,成功拿到商飛執照。
自此,正式成為一名民航女飛行員。
從泥濘的山道,到機場的廊橋。
這條路,我走了快二十四年。
但還沒結束。
我開始積累飛行時間,向著機長的位置出發。
二十六歲那年,林董被徹底架空。
他怎麼都沒想到,這些年遇到的坑坑窪窪,都是他親兒子給他設置的。
那天,我路過辦公室,聽到裏面激烈的爭吵。
林董已經老了,再焗油也擋不住銀白的發根。
他說:「頌頌,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林頌說:「那你有把我當過親兒子嗎?」
他淡淡一笑,沒什麼感情。
「你從沒陪我過過一次生日,沒去過我一次家長會,我做手術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在陪你的小情人。那些時候,你怎麼沒有想到,我是你的親兒子。」
林董正要辯解。
林頌又說:「還有,你對早早言辭惡劣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是你兒子的初戀,你兒子是那麼那麼地喜歡她。」
他冷冰冰地宣判。
「你不曾善待過我,又如何讓我善待你?」
林頌走出辦公室時,看到我。
他有點意外:「什麼時候落地的?」
「一個小時前。」
「今天提前到達了。」
「這你都知道?」
他笑笑沒說話。
其實我明白,他默默關注著我的每一趟航班,兩年來,雷打不動。
我們都長大了,也變得越來越成熟。
不再像以前,滿口愛或不愛。
我們有了更多相處方式,比如同事,比如朋友。
我們時常見面,也會一起吃飯。
隻是,不再討論是否要復合。
我們討論的是航線,是飛行,是城市的燈火。
這世上有太多事,比愛情更重要。
林頌一直單身。
我知道,他還在等我,默默地等我。
24
白駒過隙,一眨眼便是七年。
這七年裏,我完成了 2700 個小時的飛行,通過考核,成為機長。
在我三十一歲生日這天。
飛越正式啟動從我家鄉到北京的航線。
林頌親自下達指令,任命我為這趟航線的第一個機長。
我把校長媽媽接到北京來,讓她成為首批乘客。
孫慧,擔任首飛乘務長。
首飛那天,原本一切都很順利。
到中途,突然遇見極端惡劣的天氣,天氣預報沒觀測到。
氣流劇烈顛簸,飛行變得格外艱難。
說不慌是假的,我手心都出汗了。
教員在我身後,他看出我的心理壓力,鼓勵我。
可是,天氣愈發惡劣。
恐慌在人心裏放大。
孫慧連上我的語音,那頭傳來客艙裏慌亂的動靜。
「雲羽,你在緊張嗎?」
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和孫慧從大一開始就是好閨蜜,一直到今天,依然在一起奮鬥。
她太瞭解我了,一眼看穿我的慌亂。
「別緊張呀,你隻是心理壓力大,不是因為飛不了, 剛當上機長,心態還沒完全轉變。」
「我明白。」
「你可是當年的第一名啊,沒人比你更厲害了。無論是繼續飛還是迫降,我都會在外面等你的指令。」
「好。」
天氣似乎又惡劣了一些。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
在山裏, 這種天氣很多, 無論多惡劣,我都雷打不動去上學。
到我復讀那一年,學校辦不下去了, 沒錢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沒有學生了。
校長媽媽說, 其他女孩子都嫁人了。
我忘不掉她那時的落寞。
她說,你要代替那些女孩兒們,展開羽翼,飛上雲層。
她帶我離開山村,在外面復讀、考試,還為我取名雲羽。
我還承載著她們的希望。
是啊。
千千萬萬個她們。
所以, 我不能在這裏認輸。
我打起精神,和塔臺、機組人員慎重討論。
大家一致認為,可以繼續飛行後,我給孫慧打了過去。
「能飛。」
就兩個字。
孫慧長舒一口氣:「那麼, 客艙交給我。」
我知道, 她其實也很害怕。
但她仍然選擇成為後盾, 與我並肩作戰。
客艙內響起了孫慧安撫的語音。
她說,請相信機長。
二十分鐘後,我終於穿過雲層,看到一縷陽光。
25
機場建在我們山村旁的城鎮。
成功著陸後, 塔臺廣播裏傳來大家激動歡呼的聲音。
待乘客全部下機, 孫慧緊繃的神經終於松開,抱著我好好哭了一場。
「好啦,走吧。」
哭夠了,我們整理好儀容, 戴好帽子,走下飛機。
一進機場,我愣住了。
通道兩旁站滿了人群。
他們有的是乘客,有的是家屬。
「謝謝!」
「謝謝機長!」
「謝謝空姐!」
呼喚此起彼伏。
這一刻,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校長媽媽已經花白了頭發, 她開心得像個孩子, 跟旁人說:
「看,機長,是我學生啊!她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
而在通道的盡頭。
是林頌。
他眼眶通紅,手裏捧著早就備好的鮮花和生日蛋糕。
我們對望一眼。
這一眼,似乎格外漫長。
從十五歲, 到三十一歲。
過往種種,歷歷在目。
卻又像輕煙一般散去。
青春就像是十五歲的那顆奶油話梅糖。
酸中帶甜,銘刻於心。
我的少年已不再年輕啊,卻依舊伴我左右。
劫後逢生, 一切都釋然了。
我沖林頌揚起笑容。
林頌再也繃不住,淚如雨下。
他沖過來抱住我。
緊緊地抱住我。
這一次,在大家的歡呼和起哄中。
我也溫柔地抱住了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