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曾翻閱過太。祖未曾禁海前的記錄,那時沿海一帶海外貿易相當繁榮,每年光是往來的交易數額就已高達到數千萬兩。朝廷若是對之加以管理和規範,何愁稅收不足?
解除海禁的提議一出後,毫無意外獲得了大量朝臣的支持。
如今朝中的官員多南方沿海系官員,這些官員背後又多牽扯沿海地方的缙紳士族。自海禁之後海外貿易大受打擊,沿海缙紳士族失去了大肆斂財的機會,自然心有不甘。沿海官員年年被拒卻又年年上奏請開海禁,未必沒有這些士族在背後推動。
隻是殷承玉解除海禁,並不是為了給沿海缙紳士族斂財的機會,而是為了加徵商稅給國庫開源。
從前這些官員就常以“貧商困累”、“國不與民爭利”等諸多理由阻撓加徵商稅,大燕如今的商稅不過三十取一,稅目亦少。以至於各地大商人富可敵國,但國庫遇事時卻支不出銀子來。
是以這一次重新擬定開海之策時,殷承玉特意點了幾名翰林院出身、剛被提拔上來的年輕官員,與朝中老臣掰扯拉鋸。
幾次爭議之後,解除海禁之策在七月初十正式頒布,而先前幾名力爭的年輕官員,則派往廣東福建等沿海諸地督建督餉館,負責管理民間海外貿易以及商稅徵收。
不論是“開源”還是“節流”都已布置下去,如今便隻等看最終成果。
殷承玉心情極好,這一日闲暇時,叫薛恕將殷承岄從仁壽宮接了過來,又讓人將虎將軍領了過來,一大一小再加一隻幼虎,在園子裡玩了好一會兒。
薛恕原隻是在邊上瞧著,卻不防殷承岄人小心卻大,抓著虎將軍的皮毛就要往背上爬,想騎老虎。他年紀雖小主意卻已經很大,殷承玉勸阻幾次不成後。便理直氣壯瞧向了薛恕:“你是他的武師父,他現在要學騎老虎,便由你教罷。”
說完自己甩甩手,去一邊品茶了。
朝薛恕看過來的那雙眼睛裡,還漾著明晃晃的看戲之色。
薛恕無法,隻能板著臉去教殷承岄騎老虎。
老虎背上沒上鞍,殷承岄年紀又小,自然沒法正經教。薛恕沉著臉將他拎起來放在了老虎背上,護著他讓虎將軍帶著他小跑了兩圈便想敷衍了事。
但殷承岄已經嘗到了騎老虎的滋味,在薛恕想要將他拎下來塞給奶嬤嬤時,死死扒在虎將軍背上不肯下來,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抗議。
虎將軍隻以為這是什麼新遊戲,一仰脖子也跟著嗷嗚嗷嗚地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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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嬤嬤站在一旁神色為難,薛恕看得臉都青了,額頭青筋隱隱跳動。若不是礙著殷承玉在旁看著,他已經想要讓殷承岄深刻明白一下“武師父”代表什麼了。
好在沒有僵持多久,衛西河就帶著急報來給他解了圍。
薛恕快速將還在叫喚的殷承岄提溜起來往奶嬤嬤懷裡一塞,便大步走向了衛西河:“何事要報?”
衛西河上前,將袖中的秘報呈給殷承玉:“是瓦剌那邊傳來秘信,微臣未敢貿然拆開。”
“烏珠那邊就有動靜了?”殷承玉微微驚訝,接過信件拆開。待看完之後他臉上露出些笑容,接著神色又有些凝重,將密信遞給了薛恕:“烏珠這顆棋子倒是比朕預想的還要有用。”
甚至比他設想的進度還要更快。
當初殷承璟逼宮,他趁亂讓人將烏珠送去了瓦剌大王子木鐸的身邊,意在利用烏珠平衡瓦剌內部局勢,日後還能借著烏珠對韃靼的了解牽制韃靼。彼時老瓦剌王身死,臨終前傳位給寵愛的小兒子木巴爾。但木巴爾太年輕難以服眾,大兒子木鐸又正值壯年,自然不肯將王位拱手想讓,於是便帶著自己的人馬意圖弑弟奪位。
隻是木鐸勇猛有餘卻智謀不足,遲遲未能徹底鏟除木巴爾一派,雙方打得有來有往。
烏珠在東廠番子的護送下去了瓦剌後,重新偽造了身份文書,以落難的部落女子身份被獻給了木鐸。
木鐸早些年曾向烏珠示過好,隻是被烏珠拒了。如今遇見個與烏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自然是百般寵愛。
而烏珠借著木鐸的寵愛,很快在瓦剌站穩了腳跟,又在木鐸和木巴爾爭鬥時替他出謀劃策,三番兩次重創木巴爾一派取得了木鐸的信任。沒過多久木鐸奪得了王位,而烏珠則成了木鐸最為的寵愛女人。
密信上說烏珠如今已懷有身孕,木鐸雖有妻妾,但隻生了三個女兒。若是烏珠能順利誕下一子,以後瓦剌的王後之位便是她的了。
如今木鐸對烏珠千依百順,在她的周旋說服之下,剛登王位的木鐸已經有意向向大燕遞交國書,徹底歸順大燕以尋求庇護。
不過烏珠顯然並不止這點野心,密信之上除了歸順之後的種種優渥待遇外,她還提了另一個要求——讓大燕出兵,與瓦剌一同攻打韃靼。
瓦剌原本就比韃靼勢弱,在經過兩王爭位的內亂之後,更是大不如前。
而韃靼自丹犀冬狩之後,便一直低調行事。看似老實,實則在養精蓄銳暗中籌謀。
據烏珠所言,韃靼如今調兵頻頻,數次試探已有意攻打瓦剌。若不是如此,木鐸也不會輕易被她說動。
而她顯然還記恨著丹犀冬狩時被毫不猶豫的舍棄,狡猾地想要借著大燕之手重創韃靼。
“你怎麼看?”殷承玉看向薛恕。
薛恕收起信件,道:“不失是個好機會,但大太倉促了。而且還要防備著瓦剌倒戈韃靼。”
殷承玉頷首,烏珠的動作太快,若是能晚上半年,他都絕不會遲疑。固然烏珠想利用大燕對付韃靼,但他何嘗不想趁機吞下瓦剌與韃靼,徹底平定北方諸部。
但這樣的機會,就此放棄他又太不甘心。
殷承玉思索許久,還是道:“召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入宮。”
……
虞琛與盧靖被一同召進宮,二人在宮門前撞見,都瞧見對方面上深深疑惑之色。
待入了養心殿後,便見殷承玉正坐在桌案後,正在垂眸細看一封信件。
見二人過來,殷承玉先看向兵部尚書盧靖:“如今九邊重鎮能調用的兵馬有多少?”
大燕先後北方邊境設立九個軍事重鎮,東起馬訾水,西到嘉峪關,綿延萬裡,統領前線軍士,兵員之多佔據整個大燕七成兵力。
盧靖回道:“九邊重鎮共計兵員六十八萬人。”
“若朕調用三十萬軍士北徵,糧草辎重能供應多久?”殷承玉又問。
盧靖聞言一驚,下意識看向虞琛:“邊境太平已久,未有大戰。兵部節餘至多供應半月,若再長,需要戶部調撥。”
虞琛眼睛一瞪,下意識喊窮:“治理運河都是從陛下內庫播的銀子,戶部哪裡還有錢?!”
殷承玉身體後撤,輕敲桌案:“傾內庫與國庫,可能撐上三月?”
虞琛掐著手指頭快速計算,最後猶猶豫豫道:“能是能,但是——”
話還沒說完,就聽殷承玉道:“三個月便夠了。”
三個月之後,不論是削減藩王用度還是沿海貿易,他做下的布置應當都已經初見成效。便是戰事三月不能止,也不會傷及根本。
虞琛與盧靖這時候總算明白了殷承玉召他們入宮的用意,忍不住勸道:“北徵茲事體大,還請陛下三思。”
尤其是虞琛,他瞪著自己這個瞧著端方溫潤的侄子,很想說就國庫那點錢,真撐不起戰事所需。
但殷承玉顯然已有決意,他將那封密信推到兩人面前,道:“便是現在不打,到了冬日,我們和韃靼之間也會有一場硬仗。去歲丹犀冬狩上,韃靼的野心便已昭然若揭。”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韃靼便是在隆豐十九年冬南下犯邊。
與其等著敵人準備充分,不如掌握主動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隻是如今大燕亦是百廢俱興,急需休養生息。這個節骨眼上再起戰事,著實有些冒險。若是勝了還好,要是敗了……
瞧見兩人欲言又止,殷承玉擺了擺手,也有些猶豫不決,便讓他們先回去:“北徵事關重大,朕會再三斟酌。此事先不要外傳。”
見他並未一意孤行,兩人都暗地裡松了一口氣,躬身退了出去。
待人走之後,殷承玉才重重往後靠進圈椅裡,揉著眉心垂眸沉思。
薛恕走到他身後,替他輕揉太陽穴:“上一世我曾領兵出徵韃靼,若是瓦剌不生亂子,後方的軍餉糧草不斷,三個月足以踏平韃靼。”
殷承玉嘆息:“但這是最好的情況,朕信不過烏珠。”
誠然烏珠是他安排到瓦剌去的,但烏珠並非任人操控的棋子,相反她狡詐且有野心,為了利益可以不折手段。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即便她身邊有東廠的人盯著,但難保她不會為了利益倒戈,聯合韃靼給大燕做局。
就算這可能性並不大,他也不得不考慮到最壞的可能。
薛恕思索著道:“那便先派人去瓦剌探一探虛實,再做決定不遲。”
第138章
秘密前往瓦剌刺探虛實的人選,非薛恕莫屬。
他了解烏珠,上一世又曾帶兵北徵,對漠北情形極為了解。除了他之外,無人能叫殷承玉如此放心。
幾經斟酌之後,殷承玉最終定下由薛恕秘密前往瓦剌交涉,出發之日宜早不宜遲,最後定在了七月十五。
出發前夜,薛恕夜宿養心殿。
殷承玉沐浴後換了身寬松寢衣出來,自書案後面的暗格中將擬好的聖旨與虎符拿出來交給他,囑咐道:“這是封你為徵北大將軍的聖旨,宣府共有駐軍十一萬。若情形有變,你可憑虎符從宣府調兵。”
這是設想的最壞情況。
但若是薛恕確認瓦剌提出的合作可行,那殷承玉便會盡快募集糧草兵員,率兵親徵。
薛恕應下,將聖旨與虎符收起後,抬眸看向他:“此去瓦剌,若是一切順利,至少也要半年方能回京。”
驟然面臨長久分別,還未啟程,薛恕就已難以抑制地生出了思念來。他有些眷戀地靠過去,下颌搭在殷承玉的頸窩處,靜默相貼,感受交融的體溫。
後日便是他的生辰,他之前還暗暗期盼了許久,猜測今年殷承玉會為他準備什麼樣的生辰禮。隻是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生辰未至,他便已要遠赴瓦剌。
薛恕雖未開口,但殷承玉如今將他那些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勾唇輕笑了聲,攏好有些松散的衣襟,將人推開,起身將放在桌案上的長木匣拿了過來。
“後日便是你的生辰,但你明日一早就要啟程,便隻能提前給你過了。”
長木匣被送到薛恕面前。
方才的低落一掃而空,薛恕接過木匣打開,就見裡面放著一副卷軸,卷軸中段以紅色絲帶系住。
薛恕扯開系帶緩緩展開畫卷,就見畫的是一副肖像。
畫中人衣蟒袍,踏黑靴,攏袖立在雪地中,俯首細嗅一枝梅花。露出來的半張側臉輪廓冷峻,尤其是那狹長的眼眸,隔著畫紙都能感受到畫中人的陰鸷無常。
——這分明是上一世被稱為九千歲的薛恕。
去歲生辰時,薛恕尚未憶起前塵往事,殷承玉送他的生辰禮亦是一副親筆所繪的肖像畫。
畫上少年鮮衣銀刀,眼神幹淨無畏。
薛恕後來看到,難免生出些許惶然來,總怕殷承玉愛得是那個尚未滿手血腥滿腹詭計的自己。
後來他將那副畫好好保存,卻再未敢多看一眼。
然而眼下他看著手中的畫卷,心中那些隱秘的惶然與不安,都一點點融化沉積,壓在心底化成了更為沉重濃鬱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