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川搖了搖頭心道傳言害人,拱了拱手同薛恕見禮。
薛恕故意在此處等著他,見狀露出個極和善的笑容來。如今他學鄭多寶已經學得得心應手渾然天成:“謝大人今日這麼早就回了?”
謝蘊川隻說今日太子殿下忙碌,便沒有再多說。
薛恕順勢與他同路,隨口闲聊間竟又說起了周知齡的案子,似極為頭疼:“先前殿下讓我去查邵次輔,我讓東廠番子去查了一圈,卻什麼也沒查出來。乍一看起來對方的確是個清正廉潔為國為民的好官。但便是最為清正廉潔的官員,東廠番子查過一遍,也能翻出些陰私來。邵次輔的屁股後頭實在幹淨得叫人生疑。”
謝蘊川腳步一頓,側臉瞧著他,心中逐漸明晰起來。
他不再遮掩,而是直言道:“太子殿下可是知道了什麼?”
若說先前太子的試探還隻是讓他生疑,那麼現在薛恕的話卻已經叫他篤定,太子已經知道了。
薛恕正是他的說客。
薛恕勾唇一笑,並不明言:“殿下寬和,不願強人所難。若謝大人願意明言,殿下便知道。若不願意,殿下自是不知。”
謝蘊川心中微動,對方既已經有所覺,再隱瞞也是無益,他思索片刻便已有了決斷:“此地不宜談事,還勞煩薛督主同我去個地方。”
第120章
二人出了宮後,謝蘊川引著薛恕去了自家宅院。
謝蘊川不過從六品修撰,翰林院又是清貴之地,俸祿並不算高,因此他所居的這處宅院乃是租賃而來。距離皇城頗有些遠,一進的院子也並不大,但勝在清幽。
引著薛恕進了書房,謝蘊川讓小廝守著大門,又將書房門窗全都敞開,確保四周無人探聽之後,方才請薛恕坐下,自己則鑽到書桌下頭,摸索著挖開兩塊青磚,將底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挖了出來。
“這些東西,我藏了六年之久,這是第一次讓它們重見天日。”謝蘊川小心翼翼揭開沾滿了泥土的油紙,露出裡頭深褐色的木匣子來。
扁平的木匣子陳舊斑駁,四角都有磕碰痕跡,隻看外表就上了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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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蘊川將貼身收著的鑰匙拿出來解開鎖,木匣裡還有一層油紙。將油紙解開之後,方才露出內裡一沓發黃的紙頁。
薛恕的目光落在那沓紙張上:“這是當年科舉舞弊案的卷宗?”
謝家的案子,他自然也知道一些。
大約是七年前,也就是隆豐十二年左右,謝文道科舉舞弊案鬧出的動靜不小。
那一年會試,共取進士一百二十一名,是歷屆科舉中取進士最多的一屆。但也是這一屆,發生了舉子不服會試名次,數十名舉子在貢院之外抗議,群情激憤之下甚至撕毀了皇榜的惡劣事件。
蓋因這一屆會試的進士名單裡,有四人皆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之徒。有與這四人同鄉的學子還曾聽他們大放厥詞,說先前的院試、鄉試都是買到了考題才得以中第。
而就在這次會試之前,這四人也曾隱隱提起過會試穩中,字裡行間十分自信。但凡是與他們相交的學子,都知這四人其實連四書五經都未熟讀。
可會試放榜之後,這四人之首卻中了第一名會元,餘下三人亦都是名列前茅。
放榜出來之後,這四人氣焰越發囂張,大肆擺宴發帖廣邀學子,卻不想此舉激怒了落榜的學子們,才有了學子齊聚貢院抗議考試不公、甚至撕毀皇榜的一幕。
此事動靜太大,很快便被往上報,傳到了隆豐帝的耳中。
大燕自開國以來,一直十分重視科舉取仕,科舉舞弊乃是重罪。於是首輔虞淮安立即向隆豐帝請命開復試,並徹查此事。
復試題目乃是虞淮安親自擬定,而那四名在會試中名次極佳的學子,這一次交上來的卷子卻是狗屁不通!
於是在復試結果出來的當日,四人便被下了大獄,連帶著這四人先前的院試與鄉試的主考官監考官等都一並徹查。
而四名學子在經過大理寺官員反復審問之後,終於交代了實情——他們在會試之前買到了題目。
——這一年會試的題目,是由主考官與副考官共同擬定。
當時的主考官正是時任禮部尚書的邵添,而副考官則是謝蘊川的父親、掌院學士謝文道。
這兩人當即便被羈押,之後又有大理寺官員根據那四名學子口述緝捕中間聯絡交易的賣題人,最後查來查去,那賣題人卻是謝文道的長隨。
如此一來,泄露考題的人自然就鎖定了謝文道。
很快謝文道便認罪畫押,並被處以斬刑。而無辜被牽連的邵添,則在之後被釋放,並且一路青雲直上,調任吏部尚書,又入內閣,成了次輔。
但實際上,此案疑點還十分多。
比如會試的考題一共有七道,其中五道由主考官擬定,隻有兩道由副考官擬定。副考官擬定的題目需由主考官審閱,但主考官擬定的題目,為防止泄題副考官卻無權查看。但那四名學子所得的題目,卻是一道未漏。
隻不過當時有謝文道的長隨指認,謝文道又很快認罪畫押,此案便匆匆了結了。
“父親為人剛直,我母親與大哥都不信父親會泄露考題,四處為父鳴冤,又想尋門路見父親一面,結果還未見到人,就傳來父親已經認罪且將被問斬的消息。我大哥察覺不對,託舊友拿到了卷宗,發現了諸多疑點,原是打算去攔轎求助虞首輔,結果就在求見首輔的前夕,謝家慘遭滅門。闔府上下共十二人,無一幸免。多虧大哥謹慎,在出事之時將證據藏在隻有我與他才知曉的地方,才沒讓僅剩的證據被毀。”
說起舊事來,謝蘊川溫潤眉眼沉下來,覆上濃鬱陰霾。
他輕撫薄脆泛黃的紙張,將之拿起,交給了薛恕:“後來我回京時,聽說大理寺走了水,燒毀了不少卷宗。我暗中取走了大哥藏匿的卷宗,又四處打探那長隨與四名學子的下落,才得知長隨早已在獄中畏罪自盡,而那四名學子中,有三名已經死於意外,唯有一人不知所蹤。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暗中尋找,近些日子才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作弊的學子都未留活口,想來是他們當初的供詞有問題。”
薛恕接過卷宗收入袖中,道:“餘下那一人便交給咱家罷,再沒有哪裡比東廠更加安全了,咱家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
謝蘊川觀他態度,忐忑的心頓時定了一些,卻還是遲疑著提醒道:“此案曾上達天聽,聽聞我父親的斬立決,是陛下御筆親批。”
若是尋常冤案,翻案便翻案了。但皇帝御筆親批的案子,若是翻案,便是有損帝王顏面。這也是他一直隱忍不發的緣由。
薛恕睨他一眼,哼笑道:“謝大人便將心放在肚子裡吧。”
皇帝的面子在太子眼中可不值價。
謝蘊川聞言沒有再多說,沉默地送他離開。隻在他出門時,才深深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謝,薛督主今日襄助,謝某銘記於心。”
“謝大人客氣了。”薛恕回眸瞧他一眼,客客氣氣將人扶起來,這回是真心實意笑得開懷。
*
東廠番子辦事素來利落,按照謝蘊川提供的線索,很快就找到了那藏匿起來的學子。
對方自發現了三個好友先後“意外”身亡之後,心感不安,便在家人的安排下改頭換面藏到了一處農莊上。這些年他唯恐自己的存在暴露被人找上門來滅口。活得戰戰兢兢,早就沒有了當初的囂張肆意。
在恐懼的折磨之下,剛過而立的人已經滿面滄桑。瞧著找上門的番役,沒有絲毫抵抗便被帶走。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
趁著邵添在家“避嫌”的當口,又有幾個性格剛正的御史聯合參了他一本,將當年的舞弊案翻了出來。
塵封的舊案被提及,自然要調閱卷宗。隻是都察院的人去調取舊年檔案時,卻發現當年的卷宗早就毀在了大火之中。
邵添得知消息,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斬草要除根,他做事想來不愛留後患。看看,這不就派上了用場麼?
當年負責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大理寺卿,對著前來調取卷宗的薛恕以及都察院官員無奈笑道:“薛督主,這實在是太過不巧,您看這……?”
薛恕瞧著對方難掩輕松的笑臉,緩緩眯起眼眸,自袖中將那一沓泛黃的卷宗抽出來,讓他瞧最末尾的印章:“這不正巧了麼?咱家剛得了這麼一份卷宗,正是謝文道舞弊案的。寺卿大人且瞧瞧這卷宗的真偽。”
大理寺卿瞧著陳舊的卷宗,臉色霎時就變了。
卷宗、人證都有了,當年舊案的諸多疑點很快被提出來,交由都察院重審。
前頭剛被指認藏匿私兵,後又牽扯進科舉舞弊案,邵添“避嫌”休養的時日又往後延長許多,隻是這一回他的心情卻不再那麼松快了。
前朝的動蕩傳入隆豐帝耳中時,謝文道舊案已經開始重審。
隆豐帝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回憶起這樁舊案,臉色頓時便不太好看了。
若沒有記錯,這是他御筆親批的案子。
太子要翻案,這不是要明晃晃地打他的臉麼?
隆豐帝大為惱怒,隻是還沒等發脾氣,頭腦就開始一陣陣發昏,在殷慈光的伺候下又用了一碗湯藥,才將將緩勁兒過來。
虛弱地倚在床柱上,隆豐帝不敢再動怒。隻是想起太子越來越不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裡,便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
他得設法敲打敲打的太子才行。
隆豐帝遊移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的長子身上,良久,他仿佛做下了什麼決定一般,讓人擺了筆墨。
屏退了內殿伺候的眾人之後,他才從將枕頭側面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卷蓋好了印的空白詔書來。
提筆蘸墨,隆豐帝沉吟許久,才鄭重落了筆。
才將詔書寫好,就聽外頭傳來通傳聲:“陛下,德妃娘娘求見。”
隆豐帝本不想見,但轉念一想如今太子實在太過張狂,安王要侍疾顧不上前朝,倒是可以先用老三壓壓太子的銳氣。
將詔書收好壓在枕下,隆豐帝坐會床上,道:“進來罷。”
使了個眼色,命跟隨四個太監留在殿外,德妃緩步進了內殿。
隆豐帝瞧見她時愣了一下,接著便皺起了眉:“德妃今日這副打扮……”
德妃相貌不出挑,平日大多打扮得清淡素雅,還能贊一句端莊大方。但今日卻是塗脂抹粉盛裝而來,隻是她的相貌實在寡淡,壓不住過於豔麗的妝容和繁復衣飾,便顯出濃濃的違和來,有種東施效顰之感。
“……與你不太相襯。”隆豐帝覺得德妃今日太過不像樣。
德妃面色沉了一瞬,接著又很快揚起笑容來,不復平日恭順謙卑:“今日乃大喜的日子,所以臣妾盛裝而來。”
第121章
大喜的日子……
她的神態語氣都與從前大相徑庭,隆豐帝眉頭越皺越緊,臉上已有了不快:“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喜事朕怎麼不知道?”
德妃提起裙擺,施施然在他面前坐下,雙手優雅地交疊在身前,微微傾身靠近他,笑吟吟道:“今日是陛下要禪位給我兒,難道還不是大喜的日子麼?”
“什麼禪位?”甫一問出口,隆豐帝就已經明了了什麼,高聲道:“來人!”
然後他叫了一聲,卻無人應答。
方才他要寫詔書,將內殿的侍從全部遣了出去,如今內殿裡除了他與德妃,竟再無旁人。
“這乾清宮已經在臣妾掌控之中,安王和高賢都已經被制住。而燕王宮內也已經被錦衣衛所控制。”
德妃勢在必得地看著他,昔日柔順的姿態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勢:“陛下何必白費功夫?太子不孝一向為陛下所不喜,安王出身卑賤又無甚才能,唯有三皇子文治武功皆出色。陛下還有什麼可不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