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小太監端著飯菜進來,看著他往外走的身影急忙道:“殿下還未用膳。”
“先放著,孤回來再吃。”
薛恕的營帳離著他的主帳不遠,殷承玉沒讓人跟著,自己撐了傘過去。
進入營帳時,正逢應紅雪和賀山往外走。
二人看見他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行禮。
殷承玉昨日眼睛蒙著布,並未看見應紅雪,隻從崔辭那裡知道,地動之後應紅雪與賀山帶了五千紅英軍前來支援。
他仔細打量著應紅雪,從對方眉眼間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語氣便也溫和許多:“孤先前還怕尋錯了人,現在看來倒是多慮了,他和你很像。”
應紅雪詫異地看他一眼,覺得他的態度有些怪異,但對方畢竟是太子,她垂著頭道:“一母同出的姐弟,自然是像的。”
殷承玉點點頭,又問:“你們這是看過人了?薛恕醒了麼?”
“還未醒來,大夫說最好讓他靜養,過了今晚若無事,便能平安了。”
“那孤去看看他,二位慢走,若有需要,可隨時去尋孤。”殷承玉說完,朝二人略略頷首,便往裡間去。
應紅雪和賀山則往外走。
“沒想到太子竟然這麼平易近人,”賀山撐起油紙傘,小聲和應紅雪說著話。
應紅雪瞥他一眼,嗤道:“哪個上位者不慣會裝模作樣?而且我們怎麼說也幫了他,客氣些也正常。”她微微皺起眉,思索一番後,道:“如今太子已經沒事了,他雖然還並未針對紅英軍,但我們不可不防。你悄悄送個信出去,叫兄弟們都分散開來,以防萬一。”
她到底還是不敢完全信任朝廷的人。
兩人小聲說著話走遠了,而此時營帳內,殷承玉揮退了伺候的藥童和小太監,在榻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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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恕還未醒過來。
崔辭替他清理了身上的髒汙,連冒出來的一點青色胡茬都刮幹淨了,身上的傷處也都妥善處理包扎,就是整個人瞧著清瘦了許多。
此時穿著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眉目緊閉的模樣,瞧著比往日裡還要冷峻些。
殷承玉在榻邊坐了許久,靜靜看著他。
前塵往事如潮水翻湧上來,卻已經不會再激起他心中的鬱氣和憤懑。
所有的鬱氣和憤懑,不過都源於心底不肯承認的不甘罷了。
五載糾纏,他與薛恕之間的感情,已不是簡單的愛恨可以說清。
他們都太過驕傲,除了感情之外,要顧慮的外物也太多。
所以動了心,也不肯承認。
他和薛恕就像兩個握著刀的人,刀尖朝向對方。卻誰也下不了手,誰也不敢先放下刀。就這麼在無解的困境當中僵持著,互相折磨,越陷越深。
殷承玉垂著眸,手指緩緩劃過他硬挺的眉宇,又落在他幹燥的唇上,輕聲道:“若你醒來,孤便不生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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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災後要處理的事務太多,殷承玉不能久留,略坐了一會兒,便要去巡視災情了。臨走之時,他將外頭候著的藥童和小太監喚進來,囑咐兩人照顧好薛恕。
“你們輪流將人看著,不得有絲毫差池。若有變化,立即去尋大夫和孤。”
二人恭敬應下,殷承玉這才離開。
此時已是戌時,外頭夜色深深,但因為雨已經停了,士兵們並未休息,而是點起了火把,繼續清理碎石土堆。
距離地動已經過去了四天,當初和他們一樣撤離晚了、被埋在土石下的士兵共計有兩千餘人,如今經過晝夜不停地挖掘清理,已經挖出了近千人,隻是大多士兵都沒能幸運撐過這場劫難,生還者不過十之一二。
時間越往後推移,生還的幾率越小。
所以這些士兵片刻不能停歇,雨剛一停就又開始連夜清理搜尋。
殷承玉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喚來青州衛指揮使,讓他將這次參與營救的將士姓名都記錄下來,待災後從他私庫撥銀兩以做獎賞。
剛交代完,就看見帶著人神色匆匆離開的安遠侯。
殷承玉神色一動,出聲將人叫住:“安遠侯這是要去哪兒?”
據崔辭所說,地動之後安遠侯並未參與營救。也就是其他人這幾日都忙著救災,才沒工夫顧及到他的異常。
外面天色黑,安遠侯沒注意到他竟也在外面,腳步一頓,隻能回過身來請安。
“小盤山山崩,卸石寨上尚有數千人未能及時逃離,都被埋在了廢墟之下。臣這些日子一直謹記太子殿下教誨,想著叛軍雖然有過,但亦是大燕百姓,便抽調了一支隊伍在清理災區,營救裡頭的百姓。”
“安遠侯說得沒錯。”殷承玉贊同地頷首:“紅英軍裡大多數都是走投無路的百姓,如今遭遇天災,朝廷決不能坐視不理。且這次孤遇難,也多虧了聖女和右護法帶領紅英軍眾人施以援手,才得以順利脫險。”
安遠侯面皮抽了抽,神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勉強應和道:“殿下英明。若是殿下無他事,那臣便先去了?”
他急欲告辭離開,可偏偏殷承玉並不讓他如願。
一臉關切道:“小盤山位於伏虎嶺中,這次地動中心就在伏虎嶺。卸石寨的受災情況應該更為嚴重,隻一支隊伍恐怕人手不夠。正好應紅雪與賀山熟悉小盤山的情況,他們二人仗義,孤再出面請他們帶人去幫忙救災。安遠侯也可借此機會歇一歇,操勞壞了身體反而得不償失。”
他說這話時,神色溫和帶笑,仿佛真心實意在關心安遠侯。
可安遠侯卻聽得心頭一陣陣發涼。
他嘴唇蠕動,好幾次想要質問殷承玉,是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和二皇子的計劃,所以現在才百般阻撓。
地動前一晚,二皇子帶了百人入伏虎嶺。後來遇上地動,又碰上小盤山山崩,他與二皇子已經失去聯系四日了。
這四日裡,他明面上說是營救卸石寨裡的百姓,實則是帶著人在四處搜尋二皇子的下落。
計劃是他定下的,人也是他送進伏虎嶺的,若二皇子真有個三長兩短,別說他,就是整個徐家恐怕都承受不起文貴妃的怒火。
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沒有一刻不曾後悔。
安遠侯嘴唇顫抖,面色發白,忍了又忍,才將喉頭的質問強行壓了下去:“謝殿下體恤。”
達成了目的,殷承玉這才放他離開。
他瞧著安遠侯倉惶的背影,想到的卻是上一世。
根據他對應紅雪以及賀山了解,這二人隨便哪一個,都不可能輕易讓殷承璋佔到便宜。但上一世模糊的平亂記錄上所載,卻是應紅雪被殷承璋斬於刀下。
之前他還有些疑惑,但若再結合這場突如其來的地動,便都說得通了。
應紅雪與賀山帶著自己的人馬藏身在伏虎嶺當中,一旦遇上地動,恐怕難以全身而退。那平亂記錄如此模糊,甚至沒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動,恐怕是因為殷承璋的這筆平亂功績,乃是趁虛而入趁火打劫,得來的並不光彩。
如今重來一世,應紅雪二人僥幸避開。而殷承璋卻陰差陽錯入了伏虎嶺。
也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了。
殷承玉思索了會兒,又召了崔辭過來。
“派人暗中盯著安遠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嶺便罷了,若他還活著……”他頓了頓,語氣有些冷:“別讓他活著出伏虎嶺。”
戲已經開場,便不是安遠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了。
就算是假戲,殷承玉也要讓它成真。
*
半夜裡,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夢境裡,將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夢,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長的、經歷了春夏秋冬四季輪轉的夢。
在夢裡,他不再和從前一般,如同旁觀者一樣看著。他深陷其中,仿佛在夢裡過完了一生。他第一次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他從魚臺跋山涉水來到望京城,用這兩三年間積攢的銀錢買通了直殿監的一個老太監,讓對方收他為徒,帶他入宮。
入宮之前得淨身,但他手中的銀錢都給了老太監,沒法再去蠶室,便索性尋了個劁牲畜的手藝人。
這樣的私活對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擺弄得十分熟練。他雖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順利熬過了臘月。
除夕之後,他養好了傷,便被老太監領著入了宮,成了直殿監眾多灑掃太監中的一個。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灑掃,平日裡輕易見不到宮裡的主子們,就算偶爾撞見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規矩的敢抬頭亂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記得自己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滿懷期望地抬頭,面前的總不是心底期待的那個人。
入宮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見過太子。
隻有偶爾灑掃時,抬眼眺望慈慶宮高高的屋脊,才覺得那人離自己也不是太遠。
他以為日子就會這麼繼續下去。
最圓滿的結局莫過於經年之後,他成了直殿監的管事太監,有資格偶爾面見太子。而太子則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人曾視他如神明,從魚臺到望京,不遠千裡前來朝拜。
神明於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結朋黨,以相漁奪。便是尊貴如太子,也躲不過中傷和陷害。
神明亦會被群蟻所傷。
一夕之間,太子被廢,幽禁皇陵。
深宮裡,趨炎附勢之徒太多。他們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經對太子的稱贊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樂道地談論著太子與妃嫔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場面,仿佛自己親眼見證了這一樁醜事。
薛恕未曾參與,卻也無力阻止。
他使了銀子,偷偷去了皇陵。卻見那金尊玉貴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